有兔爰爰,雉離于羅。我生之初,尚無為;我生之後,逢此百罹。尚寐無吪。
有兔爰爰,雉離于罦。我生之初,尚無造;我生之後,逢此百憂。尚寐無覺。
有兔爰爰,雉離于罿。我生之初,尚無庸;我生之後,逢此百兇。尚寐無聰。
詩經《國風·王風·兔爰》全文,我們從每一章中選出了一句書寫于标題。
《毛詩序》說:“《兔爰》,闵周也。桓王失信,諸侯背叛,構怨連禍,王師傷敗,君子不樂其生焉。”
這是一首感時傷亂之作。方玉潤在《詩經原始》中說:“詩人不幸遭此亂離,不能不回憶當初猶及見西京盛世,法制雖衰,紀綱未壞,其時尚幸無事也。迨東都既遷···而王剛愈墜,天下乃從此多故。···故不如長睡不醒隻為愈耳。”
說到這裡,整首詩的白話意思也就差不多全明白了,我們選注其中的尚無為、尚無造、尚無庸來說說。
《箋》:“為,謂軍役之事也。”又記:“庸,勞也。”
朱熹《詩集傳》:“造,亦為也。”
關鍵的三個字為、造、庸本義是很寬泛的,在這裡,根據作文背景和上下文意判定大意是指徭役、勞役之類的無償為官府付出勞動的俠義概念。
古代,凡國家無償征調各階層人民所從事的勞務活動,皆稱為徭役,一般有力役、軍役和雜役。它是國家強加于人民身上的責任和義務。
徭役的出現也是一個很有意思的問題,一個人不會無緣無故的無償為别人勞動,因為這樣做的結果就是自己或者家人會餓得半死,那麼,大家是怎麼就原意為了國家去無償付出勞動了呢?從什麼時候開始,老百姓心裡面認可了這樣的無償付出?
盧梭在《論人類不平等的起源和基礎》中講,生産的發展和私有制的産生,使人類脫離了“自然狀态”,産生了貧富不均的社會現象并認為私有制是社會不平等的根源。
而尤瓦爾·赫拉利的研究,似乎又在告訴我們,人類自身的貪欲和差别,才真正造成了私有制度的産生,在此基礎上産生了邊界和國家,伴随着國家的出現,一部分食利階層脫離了社會生産勞動,變身為專職的國家管理者和統治者,擁有了更多的财富和權利,于是産生了政府組織、賦稅、軍隊、司法、兵役、教育、文化、外交以及國民經濟各行各業。
可以想見的是,随着城邦和國家的出現,徭役就誕生了。最早的文字記載《禮記·王制》中有關于周代征發徭役的規定;《孟子》則有“力役之征”的記述;秦漢有更卒、正卒、戍卒等徭役制度。曆代以來,徭役繁多而苛嚴。
中國曆史一路走來,有一個滲透到血液裡的基因,就是“天賦皇權”。每一個大衆的心裡似乎都住進了一個高高在上不食人間煙火的“天子”,受“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天子屬民和土地所有權等觀念和制度的影響,賦稅和徭役在中國人的腦海裡,一直沒有捋出頭緒來,多數老百姓自始認為這是天經地義的事情,從出生就租種“王土”,從未認為自己這個生命就是這片土地的主人,因而也從未懷疑過這兩種社會責任和義務的合法性,所以,我們看到的真實曆史情況就是,老百姓認為賦稅和徭役過重實在過不下去日子的時候,就隻能逃稅逃役或者揭竿而起,隻能以這種“非法”的方式對此進行反抗。沒有合法的渠道和制度設計,讓大衆有參與減負和商讨對話的可能。
而且,作為國家的管理機構,統治集團也少有減負的動機和作為來化解邦國危難。
《韓非子·備内》:“徭役少則民安,民安則下無重權,下無重權則權勢滅,權勢滅則德在上矣。”
曹植《谏伐遼東表》:“臣以為當今之務,在於省徭役,薄賦斂,勸農桑。三者既備,然後令伊管之臣得施其術,孫吳之将得奮其力。”
盧梭也認為,各種政府都會退化變質,從合法走向專制,直到發生新的革命來“恢複它的合法制度”。
這樣的勸谏和警醒在曆史上不甚枚舉,但是很少被采納。
曆史的看,徭役和賦稅一樣,從它誕生的那一天起,就是一個多方利益博弈的經邦濟國之策。它始終在維持現有秩序和保持政權穩定之間,選擇有利于政權的最大閥值。
而且,一個最大的怪圈從未在曆史中消失過,通過擴大官僚隊伍體系和增加軍事力量以維護政權穩定,這樣必定增加賦稅和徭役,進而加重國民負擔,國民的不滿情緒傳導出來的又是更進一步的社會不穩定因素。于是,繼續加大官府投入和支出,陷于惡性循環之中。
其實,所謂的中國生存哲學和生存智慧就是一部全體國民在賦役抗争中“違法生存”的曆史,如果沒有種種僥幸心理和違法行為,可能會生存不下去。包括我們的改革開放也沒有脫離這個窠臼。這樣的後果也很可怕,就是所有人對法律不再存有敬畏之心,而且讓官民長期處于罪惡感中,人性中的善和尊嚴會逐漸缺失。
正如哈佛大學東亞語言文明系中國曆史學教授,費正清研究中心主任,明清及中國近代社會史學家宋怡明教授在《被統治的藝術》中指出的那樣,對大多數中國人來說,在大多數時間裡···他們面對的挑戰不是如何逃避國家,而是如何和國家互動。他用了“互動”這個說法,也首先提出了“日常政治”的概念,普通人在面對生活重壓時,充分調動手頭的文化資源和組織資源,設計出各種複雜精巧的策略趨利避害,在生存和律法邊緣找到平衡點,用上有政策下有對策的智慧和哲學,維系生命、生存,也維系了社會管理的相對穩定。
在書中,他講了明代一個很有趣的故事。明代的徭役基于一套嚴密的戶籍制度,溫州的一個軍戶家庭,兄弟幾人還算富有,就找到一個和尚簽了長期合同,出錢讓這個和尚以及和尚的後人代為服兵役,而這家軍戶從此免于兵役之苦。這裡的信息量很大,比如可以出錢找人替代服役、長期合同、和尚也有子嗣等等,類似的例子還有很多。
宋教授的資料裡,沒有出席什麼國際研讨會的照片,更多的是與福建鄉村老農聊天、喝茶。出現的環境,更多的是鄉下、田埂。談的曆史,也并不是王立群、易中天的帝王将相,而是福建某村某個農民祠堂的迎來送往。他曾在高曉松的訪談節目裡做過嘉賓,對中國的明代研究情有獨鐘。
《被統治的藝術》是他對明代軍戶和福建沿海的二十多個明代衛所的研究成果,也是對耶魯大學政治學、人類學教授詹姆斯•斯科特(James C. Scott)的作品《逃避統治的藝術》的某種緻敬。
徭役之苦,史載很多。尚無為、尚無造、尚無庸在詩經裡也隻是“我生之初”的暫時景象,在“我生之後”必然尚寐無覺、無聰,在沒有民權保障和專制社會裡,苛政也必然是猛于虎的。而三千多年中國文化血脈不斷、薪火相傳的正是在這種“被統治的藝術”和“逃避統治的藝術”中所體現出來的生存哲學和生活智慧。無論是“我生之初”還是“我生之後”,隻要是這個“生民”的血脈不斷,這種延續就不會停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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