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天讀一阙溫庭筠的詞《菩薩蠻·小山重疊金明滅》,這阙詞在2010年大火,因為它成了電視劇《甄嬛傳》的插曲。全詞如下:
(《甄嬛傳》裡用到這阙詞)
小山重疊金明滅,鬓雲欲度香腮雪。懶起畫蛾眉,弄妝梳洗遲。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鹧鸪。
講詞之前,得先說說詞人——
溫庭筠其人關于溫庭筠,我們在《唐詩閑讀》系列介紹過(見115“雞聲茅店月,人迹闆橋霜”),晚唐人,生于大約812年,故于866年,太原祁縣人(現在的山西祁縣),他一生仕途不得意,曾跟徐商做過一段時期的巡官,又跟着做過國子助教,後來徐商罷相(徐商入相兩年即罷),貶為方城尉。因此濕庭筠一生仕途政績乏善可陳,能說的隻有才華:
《紅樓夢》第四十九回,香菱纏着黛玉學詩,恰又遇到湘雲來府,與香菱住在一處,于是兩個人整天讨論的就是與詩有關的話題,其中有“杜工部之沉郁,韋蘇州之淡雅,……溫八叉之绮靡,李義山之隐僻。”的句子(應當是湘雲的話),這是明清人将前代詩人的風格進行的歸類,其他不說,至少在曹雪芹眼中,有“溫八叉”之稱的溫庭筠是足與杜甫、韋應物、李商隐并列的大詩人。簡單說,他是個詩詞“重鎮”。
(溫庭筠畫像)
實際上,溫庭筠确實是厲害!
據說他才思敏捷,每次入試,押官韻作詩,八叉手而成八韻,所以才有了“溫八叉”或“溫八吟”之稱。也就是說,依照唐代的禮節,拱一次手(具體樣子,可參看電視劇《長安十二時辰》),就能寫出來一韻,拱八次手,一首八韻詩就寫成了,牛吧!
他的詩辭藻華麗,秾豔精緻,在晚唐時與李商隐齊名,時稱“溫李”;在唐代樂府詩作者中,後世研究者甚至将他和李白、杜甫、白居易并列為“唐代樂府四大家”。但這都不算啥,最重要的是他的詞,他的詞用字精雕細刻,詞藻華麗,注重文采和聲情,成就遠在晚唐諸人之上,為“花間派”首要詞人,被尊為“花間派”之鼻祖。後來五代、宋詞之盛,其實都發源于他,或者至少可以說,宋詞裡婉約這一支是起源于他的。
或許是因為他的長相醜(我們找不到他的清晰的畫像,也找不到塑像像樣子的),所以,有才華的他非常喜歡流戀風月,因此影響了他的詩詞風格。
(人生不得意的溫庭筠)
據說他仕途不得意,還有一個原因,《北夢瑣言》和《樂府紀聞》上有記載,權當傳說聽聽:溫庭筠曾經出入宰相令狐绹書館,令狐绹待他甚好。唐宣宗喜歡《菩薩蠻》曲,于是令狐绹拿了溫庭筠所作的《菩薩蠻》二十首,進獻給唐宣宗,詭言是自己所作,一面告誡溫庭筠,不能向外透露,但溫庭筠不久即洩于人知。令狐绹自然不喜,溫庭筠的前途也就基本斷送掉了(這事兒,很難說誰對誰不對)。
是風景還是美女?這阙《菩薩蠻》肯定算得上是名詞,但讀不懂的大有人在,甚至有的解詞者,也會讀錯。
小山重疊金明滅。問題就出在這第一句!這裡的“小山”,許多人理解為屏風上的圖案,由于屏風是折疊的,重重疊疊,所以說“小山重疊”,而後面緊跟的“金明滅”,指的是陽光照在屏風上金光閃閃的樣子。這也很說得通,早上起床,清晨的陽光透過窗棂斜照過來,映在屏風之上,這光線自然是受屏風物理原因的影響,忽明忽滅,這是景色啊,很到位。
但且住!這似乎有問題。如果這一句是風景,後邊的一句就接不上或者說接得太陡,至少氣息不連貫——鬓雲欲度香腮雪,意思很明顯不是寫風景,而是寫美女的妝容。鬓雲,指的是像雲朵似的鬓發,欲度:想要度過,指鬓發将掩未掩的樣子。形容鬓角延伸向臉頰,逐漸輕淡,像雲影輕度。香腮雪自然指美女的香腮,這是雪白的面頰。
(仕女畫中的鬓發)
那麼,前一句就有疑問了……很快,近代名家周汝昌、葉嘉瑩等很快就講清楚了這個問題:
“小山”并不指屏風,而是指晚唐五代盛行的眉妝名目。為“十眉”式之一,後來又再發展,有十二式或更多的樣式。
(女子畫眉十二式)
顯然,小山眉是一種眉式,樣子如圖,其實,這些眉毛的樣式不僅流行于唐朝,後世女子畫眉,這些樣式結合不同的臉形、骨狀,都有應用,比如,新近一些的電視劇《延禧攻略》中的魏璎珞,畫的就是小山眉,既有明顯的眉峰,在柔媚之外,又多了一些清爽幹練,這很合人物的氣質。
(魏璎珞的小山眉)
如果把小山理解成眉毛說得通嗎?當然,不但說得通,而且很合理。小山眉的重疊當然指皺眉;金,指唐時婦女眉際妝飾之“額黃”。明滅,則指隐現映光之後明滅的樣子。
(唐代周昉《簪花仕女圖》局部)
理解了這一句,其實,整阙詞的主題就好理解了,正如周汝昌先生說的一樣,這阙詞就一個主題:梳妝。
梳妝,妝,從眉毛開始,梳,當然是鬓角為主,所以,溫庭筠很懂,第一句寫眉,第二句寫鬓。但這個女主人公并不開心,她皺着眉呢。而且興緻也不高,你看,她——
懶起畫娥眉,弄妝梳洗遲。這兩句無争議了,就是懶起,起得遲,在梳妝。可是她為什麼起得遲,又為什麼為懶呢?作者沒有交待,隻能往下讀……
照花前後鏡,花面交相映。作者是個閨中高手,他知道梳妝要有前後鏡:前鏡,是梳妝台前的大鏡子;後鏡是手中拿的小鏡,前後鏡結合,可以看出整個鬓花的前後左右的效果,鏡中有景,景中有鏡,“套景”層疊,細節都可以看得清楚。她起得很晚,但梳妝的依然很認真,一點一點的認真經營,這是一個愛美的女主人公,當然,效果也不錯,她在鏡中看到了“花面交相映”的效果,發型很美,臉很白,很配很搭!
(戴敦邦:詩意圖)
新帖繡羅襦,雙雙金鹧鸪。她皺眉的原因,她懶起的緣由,都在最後這十個字裡交代清楚:
所謂的“新帖”,指刺繡的“花樣兒”,用薄紙做成,使用的時候,把它貼在綢子或帛絹之上,用以參照,作用就是“藍本”。可這次新帖的花樣讓她煩惱,偏偏是一雙一雙的金色鹧鸪。金色當然是富貴的色彩,這也是鹧鸪這種鳥兒入畫的原因,這沒問題,問題在于“鹧鸪”有特别的寓意。
(金色鹧鸪)
鹧鸪在中國古典文學裡經常出現,鹧鸪的樣子并不特别,跟石雞很像,但鹧鸪的叫聲很特别,聲音嘶啞連綿,聽起來像人聲的“行不得也哥哥”,恰如一個女子勸自己心愛的戀人不要遠行,這很容易勾起旅途艱險的聯想和女子的離愁别緒,所以,在古典文學裡,鹧鸪是離别哀怨的象征。
至此,全詞收束,我們明白了,全詞的氣息是連貫的,表達的情感也是鮮明的,寫得内容也僅僅就是梳妝一事罷了。所以葉嘉瑩先生說:“此詞自客觀之觀點讀之,實但寫一女子晨起化妝而已”(《溫庭筠詞概說》)。
當然,寫作這阙詞時,溫庭筠正處于屢試不第的狀況之中,說他很可能兼雜的有自己落寞情懷的表達是有道理的。但那樣的理解,主觀的因素就混雜的太多了,如果那樣讀,隻會越讀越糊塗。
(【愛唐宋詞】之4,圖片源自網絡,版權歸原作者所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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