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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岡簡介
薩岡簡介
更新时间:2024-09-29 13:30:11

薩岡簡介(薩岡左眼皮)1

文 \ 薩岡

“海風”——不是風,是火車——穿過鄉野。坐在火車上,靠着機艙舷窗一樣密閉的車窗,三十五歲的賈洛德女士又一次對自己說,要是能住在塞納河沿岸這些或樸素或奢華的小屋裡,那有多好。這麼想不奇怪,因為一直以來,她都過着輾轉漂泊的生活;而所有漂泊的人生都夢想着平靜、童年、杜鵑花,正如所有平靜的人生都幻想伏特加、樂隊和醉生夢死。

賈洛德女士長年在感情生活和花邊新聞上“風生水起”。這天,欣賞着塞納河的慵懶風姿,她戲谑地準備着在見到她的情人、裡昂拍賣師夏爾·杜修時要說的話:“親愛的夏爾,對我來說,這是一段美妙而獨特的情感經曆。但是,必須承認的是,我們彼此并不般配……”這時,夏爾,親愛的夏爾就會紅着臉,語無倫次;而她,會在皇家大飯店的吧台邊,高傲地伸出一隻手——讓他隻能躬身親吻它——然後轉身消失,留下眼波、殘香、柔闆和回憶……可憐的夏爾,親愛的夏爾,留着小胡子的老實人夏爾……他是個漂亮的男人,而且,還很有男人味。可是,怎麼說呢,一個裡昂拍賣師!他自己應該也清楚,他們之間不會長久。她,雷蒂娅·賈洛德,出生在英國西約克,先後嫁過演員、大官、農場主和董事長,她沒理由最後跟一個拍賣師度過餘生!……她立刻搖了搖頭,又馬上收住了。她受不了這種下意識的小動作,那些孤單的女人——還有那些孤單的男人們——在生活中,在大街上,在任何地方,暗自強化内心決定的時候,就會做這些小動作。她見過太多這樣的小動作,比如撇嘴、皺眉、握拳頭,這些小動作屬于那些寂寞的人,無論他們的心理狀況或者社會地位如何。她拿出粉盒,往臉上補粉,再一次擋住了那個年輕男人的目光。他跟她之間隔着兩張桌子,火車從巴黎的裡昂車站開動後,他的目光就一直在使她确信,她始終是那個美麗、溫柔、可望而不可即的雷蒂娅·賈洛德。她最近剛與羅爾·賈洛德離婚,但仍與此人往來熱絡。

想想也的确有趣,所有深愛過她的男人,全都以擁有她為榮耀,并且都愛吃醋,但也從不怨恨她最後抛棄了他們;後來都還是好朋友。她以此為傲,但或許,在内心深處,這些男人都暗暗松了一口氣,因為再也不用與她分擔這種漫無止境的不确定性了……就如亞瑟·歐康納利,她最富有的一個情人所說的,“誰都沒法離開雷蒂娅,除非她主動離開你!”這男人,很富有,但也很詩意。說起她,他說:“雷蒂娅,她是永遠的木樨草、溫柔與童年。”這三個詞總是刺傷在她之後進入亞瑟生活中的其他女人。

菜單上花樣繁多。她單手漫不經心地翻閱着,忽然看到一種吓人的食物,竟然在同一份湯羹裡,混雜了疑似芥末醬芹菜、老龍利魚和改良版烤肉之類的東西,然後是蘋果蘇芙喱、切片奶酪和香草圓球冰激淩。真奇怪,火車的菜單上似乎全都是這些八竿子打不着的搭配。想到哪天也許還會看到去頭龍利魚或諸如此類滑稽的東西,她突然笑了起來,然後向正對面那位老太太投去詢問的一瞥。她明顯是當地人,一個裡昂女人,面色溫和,一點點拘謹,非常老實。雷蒂娅把菜單遞給她,那太太立刻搖搖頭,微笑着把菜單推還給她,她那萬分客氣的樣子讓雷蒂娅意識到,盡管過了這麼許多年,她看上去仍然是一個典型的盎格魯—撒克遜女人。“您先來,”那位太太說,“您先來……”“不不,我……一起看吧。”雷蒂娅怯生生地回應道(她聽出自己有口音,在這種狀況下,更加重了……)。“啊不。您覺得白葡萄怎麼樣?”“是好。”她脫口而出。太遲了。那位婦人的嘴角已經挂上了體諒的笑容,體諒她的語法錯誤,而她,沒有勇氣去改正說出口的話。她醞釀着打趣的辭令,但很快又對自己說,竟然為這麼小的事情緊張,真是愚不可及,還不如好好想想三個小時後要對夏爾發表什麼樣的演說。語法在情話當中根本無足輕重。隻不過,根據她這麼長時間以來使用法語的經驗,詞語的位置會完全改變句子的意思。由此,對一個男人說“我很喜歡您”還是“我喜歡您很久了”,與對他說“我永遠愛您”還是“我永遠隻愛您”,句子與句子之間,有着千回百轉的迷宮,對她而言,這是最難解決的,無論從情感的角度,還是從語法的角度。

火車以瘋狂的速度飛馳。她想,也許應該在煎牛排、去頭龍利魚和半球冰激淩端上來之前,先去補補妝,洗洗手,梳梳頭,然後再慢慢用一個小時進餐,迎接即将到來的人生。她沖那個裡昂女人微微一笑,然後,邁着她傾倒衆生的步子——中肯地說,在這趟火車上,是颠三倒四的步子——朝着自動玻璃門走去。門刷地分開了,她幾乎是失去控制地撲進左邊的盥洗室。她連忙插上門栓。這樣很好,前進、速度、安靜,太好了!但實在需要有鋼鐵般的手臂,野蠻人的動作,和雜耍演員的視野,才得以穿過一節行駛在巴黎和裡昂之間的小小車廂,一九七五年的車廂。她突然羨慕起那些宇航員,似乎四平八穩地就抵達月球了,直接出艙,完全不用考慮梳洗更衣。返回地球時,也是一眨眼就在水裡了,一眨眼,就受到歡快的水手們熱情洋溢的歡迎。而她,火車到站的時候,等待她的,不是熱情歡快的水手,而是一個醋意濃濃、悶悶不樂的拍賣師。但他完全有理由給她那樣一張臉。因為,不管怎麼說,她這樣匆促而唐突地跑這麼一趟,就隻是為了跟他分手。

然而,這個塗着誇張的土黃色、充滿消毒水味道的地方還不如車廂。至少,車廂裡的棱紋布和金屬包邊,所有現代卻過時了的裝潢,畢竟還是在追求美感。洗臉池是圓形的,她一手握住水龍頭,一手試着打開将傾的手袋。車快到第戎了,一陣陣的刹車,讓她那搖搖晃晃的手袋在左右為難中敞開着口,一頭栽倒在地上。她隻好俯下身,蹲在地上收拾起來——還把腦袋撞到了洗臉池和其他什麼東西的邊緣上——她一會兒從這兒找到她的口紅,一會又從那兒撿起她的支票簿,這兒是粉底盒,那兒是鈔票;當她重新站起身來,額頭都泛出了油光,火車才穩穩當當地停在了第戎。她總算有那麼兩三分鐘的時間,可以從從容容地塗她的睫毛膏,不用讓自己再像馬塞爾·馬索表演默劇似的手舞足蹈了。

當然,這是唯一沒從手袋裡蹦出來的小盒子,她焦躁地摸了好一會兒才摸出來。她從左眼皮開始塗。她的左眼比右眼受寵。她也不知道為什麼,她所有的情人,所有的丈夫,都喜歡她的左眼勝過右眼,并且都這樣告訴過她。“它顯得,”他們說,“比右眼溫柔許多。”而她總是乖巧地、安靜地承認,她也這麼認為。很有趣,看到别人眼中的自己。總是那些冷落她的男人,說她的乳房握在掌中有如維納斯,也就是,說她性感難擋;總是那些令她百無聊賴的男人,稱她活潑開朗;更悲哀的是,總是那些她真正愛上的男人,認為她隻愛她自己。

火車重新啟動,發出尖利的摩擦聲。她一個踉跄,失手在臉頰由上往下劃出了一道黑色的睫毛膏痕。她用英語在心裡罵了句髒話,立刻又後悔了。畢竟,她将去見面并且要離開的,是一個法國情人。那麼多年來漂泊在世界各地,賈洛德小姐已經習慣了用她情人們的語言來思考、感受甚至忍受。于是她當即更正過來,大聲地,把同樣的粗話用純正的法語罵了一遍,然後收起她的睫毛膏,塞進手袋裡,決定讓那個裡昂女人忍受她這個隻化了一邊眼妝的女人坐在面前。她随便梳了梳頭,準備出去。

但她沒能如願。門一動不動。她不可置信地笑笑,使勁拉了拉門闩,再推一推門,終于相信,是有什麼東西壞了。她啞然失笑。法國最時新最快速的火車,竟然在開門系統上出現瑕疵。重複試了六七遍之後,她目瞪口呆地意識到:風景仍舊在左邊的小窗外連綿,她的手袋關得好好的,而準備要去吃那頓見鬼的套餐的她,被這扇門攔在了這一頭,盡管那一頭對她也并沒有什麼吸引力。

她再次搖晃門,又是推,又是拍,胸中一股怒火上湧,像火山爆發。她覺得自己仿佛一個正在耍脾氣的幽閉恐懼症患者,但她可沒有幽閉恐懼症。感謝上帝,這輩子她從沒扯上這些時髦的怪癖:幽閉恐懼症、女性求偶狂、謊話癖、嗑藥癖、中庸癖。至少她沒這些毛病。但是此時此刻,突然地,她發現,她,雷蒂娅·賈洛德,在晴朗的九月早晨被司機送到巴黎的裡昂車站,在裡昂亦有個忠心耿耿的情人在苦苦等待,這樣的她,竟然在火車上撞斷了自己的指甲,怒氣沖天地捶打着一扇跟自己過不去的硬塑料門。火車越開越快,她的身體晃動得厲害,最初的暴怒過去了,她隻有聽天由命,也就是,等待。她尴尬地合上馬桶蓋,坐在上面,并攏雙膝,突然變得像個羞澀的少女,第一次坐在擠滿男人的沙發上。滑稽的感覺。她看到鏡中的自己,清楚地看到了自己:手袋像寶貝一樣合攏在膝蓋上,頭發蓬亂,隻有一隻眼睛化了妝。讓她大吃一驚的是,她發現自己的心跳得厲害,仿佛它已經很久很久沒有這樣跳動,既不曾為了這個可憐的、正在等着她的夏爾,也不曾為了那個可憐的洛朗斯——夏爾前面的那個——感謝老天,他不再等待她了。肯定會有人過來,從外面把門打開。可倒黴的是,此時所有的人都在用午餐,而法國人是從來不在吃飯的時間離席的,天塌下來也不會;他們一刻也放不下眼前的盤中餐、杯中物,和來來去去的侍者。沒有一個人敢在這樣不可取代的儀式當中擅自離崗,這是他們的每日必修課。她自娛自樂地踩了兩次沖水閘,然後還是決定繼續傻傻地,但是挺直腰闆地坐在馬桶蓋上,并且試圖繼續把她的左眼和右眼化得一緻。火車無與倫比的速度,讓她足足花了十分鐘才把眼妝補好。這時候,她覺得渴了,而且真是餓了。她再次用一隻手試着推了推門,還是徒勞無功。好吧,不應該發脾氣,應該耐心等候附近的人,左邊車廂或者右邊車廂的乘客,或者檢票員,或者服務生,或者哪個終于想要來用這個地方的人,那樣她就可以重新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坐到那個裡昂婦人的面前,然後在心中默默準備給夏爾的演說稿。不過,既然現在她在這裡,面對着一面鏡子,為什麼不現在就開始練習呢?于是,她對着SNCF列車上這面其貌不揚的鏡子,盯住鏡子裡自己棕色的大眼睛和美麗的棕發,展開演說:

“夏爾,我親愛的夏爾,我今天對您說出這番殘酷的話,是因為我知道自己是一個太漂泊不定的人。我這樣的人,讓自己痛苦,也讓其他人,包括您,為此痛苦。而我對您的感情,讓我不願意去想象,夏爾,倘若我接受了您溫柔無比的請求,嫁給了您,那麼,我和您,将很快陷入可怕的争吵與難堪的境地。”

左邊的車窗外,是金色的麥浪,沿着黃綠相間的山丘,一路鋪展。她感到自己的情緒随着演說在不斷增強:

“是這樣,夏爾,您的生活所及,是巴黎、裡昂和我;而我,是巴黎和世界。您的中轉站,是尚貝裡;而我的,是紐約。我們的生活節奏不一樣。我已曆經滄桑。也許,夏爾,”她說道,“您應該找一個年輕的女孩,而我已不是。”

真的,夏爾是應該找一個年輕的姑娘來與他相配,像他一樣溫柔、忠貞,像他一樣天真、淳樸。而她,真的配不上他。她的眼眶裡突然盈滿了淚水。她倉皇地擦去眼淚,霎時間,又一次看到自己坐在可笑的“闆凳”上,糊了眼妝,張着嘴,孑然一身的樣子。猶豫了一秒鐘時間,她又開始笑了起來,然後自顧自地,又是哭,又是笑,沒法停下來,也不知道為什麼,一直緊緊地抓住專供行動不便的旅客使用的把手。她想到伊麗莎白二世,想到議會,想到維多利亞女王,或者任何同類型的人,坐在扶手椅上口若懸河,而面對的,卻是無聲無息、令人沮喪的聽衆。突然,她發現門把手自己提起來,又落下,再提起,再落下。她滿懷希望地僵立在原地,手中的包仿佛随時要掉在地上。可之後,門把不再活動了,她這才震驚地意識到,剛剛是有人過來了,并且恰恰是以為,這地方正被别人使用,所以就默默離開了。她現在必須抓住時機。她叫出聲來。為什麼不求救呢?她可不想在這個逼仄的地方待上兩個小時直到裡昂。肯定是有辦法的,總會有人經過這裡,聽到她的叫聲。不管怎麼說,即使讓人笑話,也比待在這個無聊得讓她快要發瘋的地方好。于是,她大聲喊起來,她先是叫“Help!”聲音嘶啞。然後,她才猛地想起自己是在法國,于是她大叫“Au secours!Au secours!Au secours!”不知怎的,尖利的叫聲讓她自己都發瘋似的笑了起來。她驚奇地發現,自己正坐在這個該死的“凳子”上,捂着肚子笑得岔氣。看來,跟夏爾分手之後,她有必要跑到美國或者其他什麼地方的醫院去檢查一下自己有沒有精神方面的問題了……不過,這的确是她的錯,她本來完全沒必要獨自旅行。“他們”總是這樣對她說:“别獨自旅行。”總之,比方說,要是夏爾來接她的話——他曾在電話裡懇求她的允許——那麼此時,他肯定會在火車上四處找她,敲遍所有的門,而她也早就能被解救出去,品嘗着龍利魚配巴裡葡萄酒,或者随便别的什麼,就在夏爾那欣賞的目光之下,如此溫柔,如此有安全感的,夏爾的目光。

一定是這樣的,如果夏爾在這兒的話……

隻是,正是因為她下的命令,夏爾此刻在裡昂,但他絕對已經等在裡昂貝拉什車站,手捧一束鮮花。他不知道他美麗的情人此刻正像一頭小獸一樣,被困在塗着瓷漆的四面牆内,而且他很可能将看到,從出口向他走來的是一個頭發蓬亂、精神崩潰、失魂落魄的她。這鬼地方甚至連書都沒得看!她的包裡連本書也沒有帶!這個地方唯一可以閱讀的東西在說的是:注意出去的時候不要走錯門,不要跳到月台上。真搞笑,這警告可真是幽默!全部讀完後,她更迫切想要從這個糟糕的地方出去,哪怕直接跳到月台上,而不是像現在這樣:關在與世隔絕的籠子裡,因為滑稽可笑的意外,被粗暴地剝奪了自由。十年以來,還沒有任何人膽敢侵犯她的自由。十年來,沒有任何人膽敢把她關起來。尤其是,十年來,每個人都曾不假思索地試圖把她從某件事或是某個人當中解脫出來。但現在,她就像一隻老貓一樣孤獨。她狠狠地踹了一腳門,把自己撞得生疼,弄壞了她那雙新買的聖羅蘭薄底皮鞋,卻什麼也改變不了。她縮起腳,頹然坐下,驚訝地發現自己竟然在用嗚咽的聲音喃喃叫着:“夏爾!哦夏爾!”。

當然,夏爾這個人,也有不少缺點:他愛吹毛求疵,他的母親實在無趣,他的朋友也很無聊;而她,她可認識不少更開朗、更英俊、更精彩的男人。但不管怎樣,如果夏爾此時在這裡的話,所有的火車的所有的更衣室的所有的門,都會早早就被打開,他會用他那獵犬一般的眼睛注視着她,把他那雙既修長又粗粝的大手,放在她的手上,對她說:“您沒有被吓壞吧?别為這件破事兒不開心,好嗎?”他甚至還會責怪自己出現得不夠快,也許還會聲稱要起訴SNCF。因為他是個瘋狂的人,本質上是,盡管他看上去一絲不苟。一句話,他不能忍受一切令她不愉快的事情發生。夏爾是那種為她歡喜為她愁的男人,仔細想想,這樣的好男人不多了。倒不是說,她缺少愛護她的男人。愛護,這個概念太空泛,而且因人而異。但是總的來說,這世上真的缺乏懂得愛護女性的男人。她所有的女性朋友都這麼對她說,而實際上,也許她們說得沒錯。愛護女性,那是老派人的信條,但并不賴。如果此番同行的人是洛朗斯,沒有看到她回來的話,應該是會認為,她已經在第戎下了車,去找另一個男人了;

如果是亞瑟,他會想……他根本就不會想什麼,他會一直喝酒喝到裡昂,期間可能會向侍者詢問兩三次;總之,惟有夏爾,系着條紋領帶、面無表情的夏爾,會掀翻整列“海風”去尋找她。是的,很遺憾,很快就要跟他分手了。想到這裡,真覺得瘋狂。她三十六歲了,二十年來她的世界全都圍繞着男人們——她的男人們——打轉,他們的嗜好、他們的經曆、他們的女人、他們的抱負、他們的憂愁、他們的欲望。而現在,在這列火車上,以這樣滑稽的方式,被一根不聽話的門闩困在這裡,她卻突然意識到,隻有一個男人,會伸手拉她一把,而偏偏正是對這個男人(她是因為他才坐上這列火車,這列向他駛去的火車),她将要決絕地說出,她不需要他,他也不需要她!老天啊!就在一個小時之前,在她登上這列火車的時候,她還對此是那麼确鑿無疑!而且,她也曾那麼确鑿無疑地告訴阿希禮,她的司機,在明天早上的同一時間來接她,“重獲自由”的她(當然,她沒把這個詞說出口)。就在今早,她已經愉快地想象着她回到巴黎的樣子,獨自一個人,自由自在,沒有謊言,沒有責任;再也沒有義務等待來自裡昂的電話,不用為了裡昂男人随時會到來的可能而拒絕一頓美妙的晚餐,不用因為這個裡昂男人在身邊而生硬地取消一場特别的約會……是的,那天早晨當她在家裡醒來,她的心中充滿了突如其來的、矛盾的狂喜。一方面,是為乘坐火車穿過美麗的法國原野而歡欣;另一方面,殘酷的一面,是為了能夠快刀斬亂麻。她的這次出發,正是為了去告訴一個人,她是怎樣的磊落果決。磊落果決地,讓他失去她。她這樣一個容易歡喜的人,身上卻總有那麼一股殘酷;然而此時此刻,這位蛇蠍美人,卻被一把門闩困住,變成了一幅髒兮兮的漫畫,她的臉孔,在列車渾濁的鏡子裡,恍如支離破碎的拼圖,而讓它支離破碎的,不是縱橫交錯的命運或往事,而是她又哭又笑時,縱橫交錯的淚水。

又過了一段時間,忽然有好多匆匆而來的人,或者是女人——怎麼知道的?——過來搖晃她的門。她沖她們大喊“Help!”或者“Au secours!”或者“Please!”,聲嘶力竭。她想起她的童年、她的婚禮、她本可擁有的孩子、她曾經擁有的東西。她想起海灘上的零碎細節、夜色下的私語、唱片、蠢事,她甚至還不忘幽默地想,世界上沒有哪間精神病室,可以比從巴黎開往裡昂的列車上的頭等車廂裡的被鎖上的廁所更有效果。

車過夏龍之後,她終于脫身出來。她甚至都沒有想過對救她出來的人——那位裡昂夫人——提起,她在裡面待了多長時間。她一如既往地,帶着完美的妝容,和完美的從容,在裡昂下了車。而在月台邊哆嗦了快一個小時的夏爾,對她的青春洋溢驚為天人。他向她奔去,他認識她以來,這是第一次,她撲向他,把頭枕在他的肩上,對他說,她累了。

“這火車還算很舒适吧。”他說。

她含含糊糊地低聲應了句“是的,當然”。然後,轉過頭,面對着他,給了一個把他變成全世界最幸福的男人的問題:

“您希望我們什麼時候結婚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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