公元1096年6月,惠州一間小屋内昏暗濕熱,年近花甲的蘇轼,滿臉悲戚地守在侍妾王朝雲的病榻旁。
此時朝雲眼眶烏黑、唇色慘白,曾經的美嬌娘,現已是氣若遊絲的風中殘燭。
年初朝雲生日時,蘇轼還贊美她:“天容水色聊同夜,發澤膚光自鑒人。”
可天意弄人,身體羸弱的朝雲突患疫病,短短幾個月便已藥石罔效,奄奄一息。
她才三十四歲啊,這本應是女人最具風情的年紀,可她還沒來得及盛開就要凋零在這異鄉,獨留蘇轼一人,去面對餘生的風雨飄搖。
突然,朝雲緩緩地握住蘇轼的手,氣息微弱地念着《金剛經》中的“六如偈”:
一切有為法,如夢幻泡影。如露亦如電,應作如是觀。
念罷,便撒手人寰,香消玉沉。
溫存猶在,斯人已逝,雙鬓早已染霜的蘇轼,伏在朝雲身旁抽泣得像個孩子。
十年生死兩茫茫,不思量,自難忘……
朝雲曾用二十三年時光,陪伴蘇轼熬過那時乖運拙的人生。
在這段艱難歲月裡,兩人悲喜與共,相知相惜,真真切切地為我們诠釋了“情為何物”?
生死相随寸心知
在惠州孤山南麓的六如亭,亭柱上有這樣一幅楹聯:
不合時宜,唯有朝雲能識我;
獨彈古調,每逢暮雨倍思卿。
王朝雲于蘇轼而言,不僅是紅顔知己,更是精神支柱。
朝雲和蘇轼的相識有些偶然。
當時,出任杭州通判的蘇轼正值當年,可謂是意氣風發,揮斥方遒。
有一次,他與賓客宴會于西湖之上,恰巧年僅十二歲的朝雲前來獻舞。
蘇轼的夫人王潤之見小朝雲才貌雙全,知書達禮,便将其買下當丫鬟,也免得她流浪颠沛、無依無靠。
從此,朝雲成了王夫人治家的得力助手。
可好景不長,沒過多久,蘇轼就因“烏台詩案”而入獄,死裡逃生後被貶為黃州團練使。
從人間天堂到一片荒涼,蘇轼一家遭遇到前所未有的苦難,甚至連糊口都成了問題。
窮途末路之時,蘇轼不得不開始耕種務農。他終日與烈日泥土相伴,曾經文重天下的才子,如今卻成了在田間揮鋤開墾的農夫,一時之間,成了笑柄。
可以說,此時的蘇轼已完全跌至人生的低谷,而曾經稚嫩的朝雲,卻已出落得娉婷玉立。
以她的才貌,如若不願跟着蘇轼過窮苦潦倒的生活,大可以找一戶官宦人家,去謀求錦衣玉食。
但朝雲并沒有這樣做。
她毅然選擇與蘇家共患難,住着不蔽風雨的房屋,過着半饑半飽日子。她的心中,始終堅持着那一份執念:你救我于水火,我陪你赴湯蹈火。
此時的蘇轼雖不似往日有錢有閑,但他與朝雲的相處機會卻逐日增多,一來二去,兩人互生情意。
于是,蘇轼正式納朝雲為妾,一份生死相依的愛戀,便在這困苦中萌生了。
後來,蘇轼更是被貶到素有“蠻荒瘴惡”之稱的惠州去。
那裡環境惡劣,遠離政治中心,被貶到此處的官員很難再有出頭之日。
為了不牽連家人,蘇轼揮淚遣散一幹姬妾仆人,免得他們跟着自己受苦。
可朝雲卻拒絕了他的“美意”。
王夫人已離世,蘇轼的生活起居需要細心的人照料,惠州雖地偏山遙,但依舊阻擋不了她“與蘇轼共進退”的決心。
榮華既不在,紅粉豈相依,這本是人生之常态,世情之冷暖。
此時的蘇轼年華已逝、壯志難酬,但朝雲仍對他不離不棄,這份休戚與共的情誼,讓蘇轼感念不已,他後來寫道:
予家有數妾,四五年相繼辭去,獨朝雲者随予南遷。
最深的情,不過是願意相伴走最難的路;最真的愛,不過是你身處何種境遇,我都願不離不棄。
相知相惜二十載
朝雲極其美貌,見過她的秦觀曾作詞贊美道:“霭霭凝春态,溶溶媚曉光。”
但蘇轼喜愛她,卻不是由于她的美貌,而是因為——朝雲懂他!
蘇轼曾多次因“口無遮攔”得罪人,對待相熟的朋友,他時常寫詩譏諷開玩笑,在朝堂上也是直言直語不逢迎。
曾經有人勸他謹言慎行,防止被有心之人攻擊。蘇轼回答道:
我性不忍事,心裡有話,如食中有蠅,非吐不快。
有一天,蘇轼酒足飯飽後,突然指着自己的肚子問身邊人:“你們覺得我肚子裡裝的是何物?”
一個婢女毫不猶豫地搶答道:“是一肚子錦繡文章。”
又一人答道:“應是滿腹治國理政的策略。”
隻有朝雲咧嘴笑着說:“您這肚子裡,怕是裝了一肚子不合時宜吧!”
蘇轼聞言大笑,高聲贊道:“知我者,唯有朝雲也。”
蘇轼的夫人持家賢德,但在精神上與蘇轼無太多溝通,而朝雲卻是唯一能讀懂他的女性。
後來,朝雲為蘇轼生下幼子蘇遁,但因旅途艱苦悶熱,尚在襁褓的幼兒不治而夭。朝雲無法承受殇子之痛,終日以淚洗面。
後來她拜在比丘尼義沖座下,開始學習佛理以求走出哀痛。而蘇轼早年在杭州時,就已經對佛法感興趣,後來仕途不順,佛法更成了他的精神港灣。
蘇轼和朝雲都選擇用佛法應對精神困境,如果說苦難不能避免、無法修複,那就用更加豁達的視角去面對,因為無論如何,都還要繼續腳下的路。
也正是因為他倆的這份共同領悟和追求,彼此間更加惺惺相惜。
蘇轼喜歡與朋友論詩喝酒,但初來惠州時幾乎沒有知交,心情難免低沉。
不久後便有人慕名前來結交,再加上蘇轼性情通透,很快就有了幾位詩酒好友。
朝雲本是杭州秀美山水孕育出的姑娘,來到貧瘠的惠州後舉目無親,蘇轼有朋友相陪以慰聊賴,她卻隻能獨自承受孤獨。
但朝雲從未對蘇轼有過抱怨,她看到老蘇能從朋友處獲得快樂,深感欣慰。于是自己也開始練習楷書,鑽研佛理,豐富精神生活。
與人相愛,莫過于能與他悲喜共通;與人相愛,莫過于既尊重他的獨立,也不疏忽自己的成長。
每逢暮雨倍思卿
朝雲對蘇轼一往情深,而蘇轼對朝雲的喜愛也毫不避諱。
蘇轼本不是耽于醇酒佳麗的文人,盡管宋朝官伎陪同勸酒取樂的氛圍濃厚,但蘇轼相對亦能守住原則。
有段時間,當同僚們以倚紅偎翠為樂時,蘇轼總因故推辭,不參加類似聚會。
蘇轼曾與朋友通信道:
雖妻子無幾見,況他人也。然雲藍小袖者,近辄生一子,想聞之一拊掌也。
“雲藍小袖者”便指朝雲,不怎麼和外人見面的蘇轼,與朝雲育有一子,可謂無限偏愛。
蘇轼與朝雲的孩子名為“蘇遁”,因為“遁”字寄托了有别于儒家思想的價值觀。
古代文人都希望能出仕求取功名,但深知朝堂險惡的蘇轼,卻希望幼子遠離朝堂争鬥。
作為傳統文人,蘇轼勇于背離主流價值主張,這其中包含了他對朝雲母子無限深沉的愛。
遁兒不治而亡後,蘇轼寫道:
我淚猶可拭,日遠當日忘。
母哭不可聞,欲與汝俱亡。
故衣尚懸架,漲乳已流床。
正是由于在朝雲和幼子身上,寄予了太多硬漢柔情,才能寫出這麼細緻的婦孺場景,傳達出令人聞之欲泣的感情。
朝雲去世後,蘇轼遵其遺願,将她葬在豐湖的一片叢林中,為她寫墓志銘:“敏而好義,事先生二十有三年,忠敬若一……”感懷朝雲無畏荊天棘地,千裡追随的情義。
蘇轼更是寫下千古絕唱《西江月:梅花》:“素面翻嫌粉涴,洗妝不褪唇紅。高情已逐曉雲空。不與梨花同夢。”以此緬懷朝雲的綽約風姿和高潔品性。
朝雲墓地一帶,蘇轼之前很喜歡去那散心,可如今再去,朝雲的溫情和如花笑顔總浮現在眼前,令孤獨的蘇轼不禁老淚縱橫。
所以那片埋葬了朝雲香魂的地方,他再也不敢前往。
蘇轼後來由于憂思過重,日漸蒼老,身體每況愈下,雖行動起居多有不便,但卻再也沒有娶妻納妾照顧自己。
愛到極緻,想念亦是不能承受之觞,但除你之外,再無來者。
巴爾紮克說:
真正的愛情像美麗的花朵,它開放的地面越是貧瘠,看起來越格外的耀眼。
古往今來,有多少愛情葬送于現實的拷打,有多少情侶勞燕分飛于精神的隔閡,又有多少愛戀在時間的洪流中煙消雲散。
而蘇轼和王朝雲的愛情,除了沒有越過生死,幾乎超越了所有。
情感的共鳴,思想的通達,這一段相知相惜的愛情,着實令人豔羨。
人生時苦,漫漫長路也會孤獨,願我們也能遇見相知相惜之人,相互依偎行至永遠。
作者 | 圈圈圓圓,熱愛寫字畫畫。
圖片 | 《蘇東坡》劇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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