文 | 一癡 書法網總編輯
《西遊記》中,孫悟空大鬧天空時誇下海口道:“他雖然年劫修長,也不應久占在此。常言道:‘皇帝輪流做,明年到我家。’隻教他搬出去,将天宮讓與我,便罷了;若還不讓,定要攪攘,永不清平!”
中國是平人也有這樣的大志氣,秦末的農民陳勝勞作田間時,也是突然起了這樣的大志氣,直起身,仰望天空便說出這樣一句:王侯将相甯有種乎?偌大的秦國便是從此變了天!書法之于中國人而言雖是小道,然也是有志者事竟成。
中國書法自秦漢兩代的生發成長,到魏晉,終是走完“自然天成”的階段,到得王羲之的東晉時期,書法進入光輝燦爛的黃金時代!按曆史唯物主義的觀點,書法藝術到東晉時期達到最高峰是曆史發展的必然,然而王羲之能成為這個高峰的代表則完全是個人的志氣與努力!
先不去攀比更早的秦代的李斯、曹喜,也不去與東漢的蔡邕比較,因為他們的書法皆是古體,與王羲之的今體書法不好來直接的pk,但是有兩個書家,王羲之是避開不得,必須要直面迎戰的,他們分别是東漢的張芝與三國曹魏的鐘繇。因為他們的書法與王羲之的一樣,也是今體。
張芝寫草書,在當時便有草聖之稱,鐘繇寫楷書及行書,在魏晉之際,草書、行書、楷書在士大夫階層風行,大家都師法推崇“鐘張”稱為“二賢”,王羲之也不例外,嘗言“尋諸舊書,惟鐘、張故為絕倫,其餘為小佳,不足在意”說出這話的時候,王羲之已經有意要與前人一較高下了!此時,在他眼中,隻有鐘張。王羲之是如何實行開超越鐘、張的計劃呢?他選擇的是變法!王僧虔《論書》雲:“恰與右軍俱變古形,不爾,至今尤法鐘、張。”這句話的意思講的很明白,王羲之最大的貢獻在于創新,變法了鐘繇、張芝等人字形風貌,要不能大家到現在還是停留在學習鐘、張的層面上!當然不是所有的變法都能成功,但是從王僧虔的話中,我們确認了王羲之的變鐘、張之法是得到了大家的認同,也就是成功了!這一點從随後王羲之自己的話中可以得到明證:
“我書比鐘繇,當抗行;比張芝草,猶當雁行”
這話說的已經是非常的自信了,“抗行”鐘繇,這是毫不相讓的口氣,“雁行”張芝草書,口氣中略有謙虛,畢竟還是承認了次第的關系。但是轉眼,他在給朋友的一封信裡便不再有此謙虛了:“張芝臨池學書,池水盡黑。使人耽之若是,未必後之也。”言下之意很明白,張芝沒有什麼了不起,我再稍加多下點功夫,便可以超越了!
東漢大書法家張芝草書欣賞《冠軍帖》
鐘繇小楷《墓田丙舍帖》單刻帖,又名《丙舍帖》、《墓田貼》,鐘繇書。今刻入彙帖者,均稱王羲之臨。
完成對張芝與鐘繇的超越,也就完成了對古人的全面超越!
但是對于王羲之而言,真正的挑戰才剛剛開始!書法最大競技場便是在東晉時期,《述書賦》中列舉當時著名書家有:“博哉四庾,茂矣六郗,三謝之盛,八王之奇。”這裡“四庾”指庾亮、庾怿、庾翼、庾準;“六郗”指郗鑒、郗情、郗昙、郗超、郗儉、郗恢;“三謝”是謝尚、謝奕、謝安;“八王”是王導、王劭、王恬、王恰、王珉、王羲之、王獻之、王廒。實際上當時的書法高手肯定遠遠不止以上,而王羲之在當時隻是百花園中的一朵。
王羲之終是成為百花園中最鮮豔!其有言:“李式,平南之流,亦可比庾翼”。這句話中講到的三個人的書法其實是在當時可以同王羲之一較高下的人:
●李式,與傳說中王羲之的老師衛夫人的丈夫李矩是同一家族,均屬江夏的郡望,據說李式擅長隸書、草書,然其書迹至今已經失傳,但是到唐朝時他的後裔李邕成為曆史上唯一可以王羲之并稱的書家,所謂“右軍如龍,北海如象”。
王廙《祥除帖》
●平南,指的是王羲之的伯父王廙,因曾任平南将軍,人稱“王平南”,南齊王僧虔《論書》:“自過江東,右軍之前,惟廙偉最。畫為明帝師,書為右軍法”。也就是說王廙王平南是王羲之的書法老師,其書法作品現在在《閣帖》中還能見到。其楷書作品的風格有鐘繇的遺韻。
瘐冀《故吏帖》
●庾翼,在當時有着“年少超位大任,遐迩矚目”的評價。庾翼三十六歲任荊州刺史,都督江、荊、司、雍、梁、益六州諸軍事。正是這位如此厲害的人物對王羲之書法态度的轉變最終将王羲之推到了魏晉書法盟主的地位。庾翼先是對王羲之的書法打心眼裡瞧不起,其在荊州時,了解到家中的子弟們都在學習王羲之的書法,心中很是不高興,并為此特意寫了一封信回家痛斥了一通:“小兒輩乃賤家雞重野鹜,皆學逸少書。須吾還,當比之” 然而當他看到王羲之給他的兄長庾亮的一封信後,馬上折服,并特意為此而緻信給王羲之道:“吾昔有伯英(張芝)章草十紙,過江颠狽,遂乃亡失,常歎妙迹永絕。忽見足下答家兄書,煥若神明,頓還舊觀。” 庾翼的這封信不僅是承認了自己書法是不如王羲之,更是旁證了王羲之對于自己草書“雁行”張芝的評語不是個人的自誇自大。庾翼的書法現在還能見到的是他的楷書《故吏帖》,收在《閣帖》中,誠然,從這件楷書作品來看,其書風不如王羲之書法新妍。
最終對王羲之地位發起最有力的的挑戰者不是别人,正是他最為疼愛的第七個兒子王獻之!其實王羲之對于王獻之的挑戰是早有預感的,虞龢《論書表》中記有如下兩段故事:
●羲之為會稽,子敬七八歲學書,羲之從後掣其筆不脫,歎曰:“此兒書,後當有大名”
●子敬出戲,見北館新泥垩壁白淨,子敬取帚沾泥汁,書方丈一字,觀者如市。羲之見歎美,問誰所作?答雲七郎。羲之作書與親故雲:“子敬飛白大有意。”
這兩則故事更多的是說出作為父親的王羲之對兒子王獻之的看重與鼓勵,真正父子争勝是要到王獻之長大成人才開始,引發這場争勝大戲的人是謝安!
《書譜》中有謝安與王獻之的一段對話:
“安嘗問敬:‘卿書何如右軍?’答雲:‘故當勝。’安雲:‘不爾’。子敬又答:‘時人那得知。’”
後又讀到《世說新語》也有此一段對話:
“謝公問子敬:‘君書何如君家尊?’答曰:‘固當不同。’公曰:‘外人論殊不爾。’王曰:‘外人那得知。’”
“故當勝”與“故當不同”差隻在“勝與不同,但我個人以為《世說新語》的描述更符合父與子的關系,作為兒子的王獻之而言,有自負也合禮道,所謂合情更合禮。
當然我們從這段對話中不僅看到的是二王父子之間的争勝,其實也可以從一個側面得知,在東晉之時,大家還是認為大王勝小王,王羲之是魏晉之時的書壇盟主是大家公認的!
王羲之《二謝帖》 摹本 日本皇室宮内廳三之丸尚藏館藏
晉王獻之行草《東山松帖》又名《新埭帖》、《東山帖》,紙本墨迹,縱22.8cm,橫22.3cm,4行
但是随後到了齊、梁時候,情況卻突然發生了很大的變化“比世皆尚子敬書”,“海内非惟不複知元常,于逸少亦然”。這裡的“子敬”便是指的王獻之,說元常是指鐘繇,逸少是指王羲之。說這話的是有着“山中宰相”的陶弘景,他這是在跟當時的皇上梁武帝蕭衍來往的信件中所說的。(陶弘景《與梁武帝論書啟》。陶弘景說這話的時間離王羲之去世也就不到二百年。而且有這樣評價的還不止他一人,梁代的書畫家袁昂在其著作《古今書評》中也說:“張芝驚奇,鐘繇特絕,逸少鼎能,獻之冠世”
由此可見,王獻之确實在某個時間段,比如“齊、梁”時期,社會的聲望、書法的地位是确實超過其父王羲之的!
關于“書聖”這一稱謂最早應該是見于唐代的李嗣真的《書後品》:“右軍正體如陰陽四時,寒暑調暢……可謂書之聖也。若草、行雜體,如清風出袖,明月入懷……可謂草之聖也。……”此後,對于稱王羲之為“書聖”便開始逐漸的多起來了。
而在此之前或同時,對王羲之的書法評價還一直有不同的聲音:
虞龢《論書表》:“羲之書,在始未有奇殊,不勝庾翼、郗愔,迨其末年,乃造其極。”又說:“漢魏鐘、張擅美,晉末二王稱英”這兩句話其實表述的是說王羲之在當時還沒有達到超越所有的人程度。
對王羲之書法批評最厲害的是在唐代,唐人張懷灌在《書議》中批評王羲之:“逸少草,有女郎才,無丈夫氣,不足貴也。”“逸少則格律非高,功夫又少,雖圓豐妍美,乃乏神氣,無戈戟铦銳可畏,無物象生動可奇,是以劣于褚子。”而韓愈說的更明快,稱:“羲之俗書趁姿媚。
但是這一切批評與争論,在唐太宗李世民以皇帝之尊親作《王羲之傳論》後宣告結束,其曰:“此數子者(此指鐘繇、王獻之等),皆譽過其實”。“詳察古今,精研篆素,盡善盡美,其惟王逸少乎”。把王羲之的書法最終是定格到一切書家之上!自此之後,書聖之桂冠戴在王羲之頭上就不再有第二人可以輪換,便是王獻之也隻永遠歸位為小王!
唐太宗李世民行書《晉祠之銘并序》選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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