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王傳學
荷花以“出淤泥而不染,濯清漣而不妖”被譽為“花中君子”。夏荷郁郁蔥蔥,清香沁人,宋代詩人楊萬裡的詩句“接天蓮葉無窮碧,映日荷花别樣紅”,寫出了荷葉荷花的勃勃生機和動人色彩,給人無限的美感。荷葉青青,荷花美麗,自然惹人喜愛;而秋冬之荷,殘芰斷蘋,紅消翠衰,亦别有情味。
唐代詩人來鹄在《偶題二首》(其一)中寫秋天荷葉的殘破,刻畫得細緻入微:
近來靈鵲語何疏,獨憑欄幹恨有殊。
一夜綠荷霜剪破,賺他秋雨不成珠。
随着深秋來臨,悅耳的鵲語日漸稀疏,憑欄看到滿池的殘荷,詩人的怨恨油然而生。原來在盛夏的時候,有很多人折下荷葉當傘,因為它很大、很圓。露珠一掉在它的茸毛上,就變成一顆顆圓圓的小珍珠,在荷葉上跌宕,跳躍。但是秋風蕭瑟,步步緊逼,短短一夜,荷葉就變得枯萎殘破了。在最深最冷的秋風裡,人們忽然發現早晨的荷葉已經被寒霜剪破了。“賺他秋雨不成珠”,這個時候再落下雨,它還托得住嗎?
李商隐的這句“留得枯荷聽雨聲”,得到了《紅樓夢》中一位才女的賞識。《紅樓夢》第四十回,有一段賈府衆人遊湖的描寫。當寶玉說要拔掉那些破荷葉時,林黛玉說:“我最不喜歡李義山的詩,隻喜他一句‘留得殘荷聽雨聲’,偏你們又不留着殘荷了。”
林黛玉引用李商隐這一句詩的時候,将“枯荷”改作了“殘荷”。經查閱,戚序本、庚辰本、乙卯本、蒙古王府本、甲辰本、列藏本,包括程本系列,均作“留得殘荷聽雨聲”。隻有舒序本保持了原詩的“留得枯荷聽雨聲”。如此大緻可以推斷,“留得殘荷聽雨聲”方是《紅樓夢》的本來面目。面對李商隐的千古名句,引用錯了的可能性不大,隻能理解為是有意的改筆。
“殘”的意思是壞的、破的,不完全的或者剩下的;而“枯”本意是失去了水分,幹癟的,也就是枯萎的。“殘”和“枯”單從意義上分析表達的意境完全不同。枯荷不一定殘破,隻是季節到了深秋,萎黃枯槁而已;而殘荷不一定非得枯萎,即使春夏之際的荷葉,因為漁船的往來、人為的破壞,及寒風的吹刮,也可能是殘破的。這樣我們就讀出了作者改筆的深意。
李商隐筆下的枯荷,符合深秋的意境,符合自己失落的心情。而曹雪芹的殘荷體現的是賈家命運的中道敗落。滿池的荷葉,或許本來欣欣向榮,而遭遇外來力量的摧殘,殘破不堪。正像賈家遭逢的厄運一樣。
再看原文。寶玉所言:“這些破荷葉可恨,怎麼還不叫人來拔去。”寶钗所言: “今年這幾日,何曾饒了這園子閑了,天天逛,那裡還有叫人來收拾的工夫。”林黛玉所言:“偏你們又不留着殘荷了。”均是殘破不堪之意,并非單純由季節而導緻的 “枯荷”,而是因為人為毀損而導緻的“殘荷”。
殘荷的意象和四大家族風雨飄搖的命運,和賈家最終“樹倒猢狲散”的結局,非常一緻。“留得殘荷聽雨聲”,也許是大自然給賈府唱的一曲挽歌。它和“落得白茫茫大地一片真幹淨”,有着異曲同工之妙。
《紅樓夢》開篇之處所言“樂極悲生,盛筵必散”的道理,與荷葉盛極而衰、終至枯殘的變化極為相似。殘荷猶在,卧聽風雨;紅樓千古,寫盡興衰;那伶仃的命運,猶如殘荷之上的聲聲滴雨,回蕩在曹公每一個夜深人靜、孤枕難眠的夜晚。
在古詩詞中寫到殘荷的還有南唐中主李璟,他在《攤破浣溪沙》中說: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
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幹。
“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荷花凋敗了,碧葉跟着也殘破了,就是從這樣的荷塘之中,泛起了一片愁風愁雨。“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韶光中是誰老去?看得見的是秋荷,看不見的是人生。看得見的是秋風凋殘了碧葉,看不見的是年華老去了的心情。在隐隐的韶光深處,傷情者心有不甘,心有眷戀。“細雨夢回雞塞遠,小樓吹徹玉笙寒”,又是一個不眠長夜,隻有将心事托付給清寒的笙笛。這一夜,樓頭的笙管,吹給誰聽?“多少淚珠何限恨,倚欄幹”。寒意沉沉,獨自憑欄,放眼秋水秋風,靜對年華默默走遠。
寫枯荷的古詩有宋代詩人許棐的《枯荷》,蘊含着生活的理趣:
萬柄綠荷衰飒盡,雨中無可蓋眠鷗。
當時乍疊青錢滿,肯信池塘有暮秋。
詩人眼前的在夏天生長得欣欣向榮的“萬柄綠荷”,到了深秋已衰飒殆盡。秋雨打着衰飒的枯荷的莖梗,花沒了,葉也盡了,連栖息的鷗鳥也無所遮蓋。那潇潇的秋雨落在鷗背上,又流到荷池裡。這衰敗的景況實在使人目不忍睹。
可是,當這荷葉初長乍發之時,是一番多麼喜人的景象呀!青綠的荷葉一片一片像銅錢那麼大,層層疊疊擠擁在一起,一下子蓋滿池面。想到當時的盛況,誰肯相信暮秋的池塘會有這樣的衰飒景況呢?
詩人描寫的荷葉由盛變衰的景況,給我們揭示了生活的哲理:看事物要注意發展變化,不要一成不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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