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2日上午10時許,成都市郫都區郫筒街道蜀都新邨社區香門第北區,9歲的姚信立邁出電梯門時,面容略微有點緊張。今天,他要帶領5歲的傑傑和2歲半的兜兜,在1個小時内至少敲開10戶陌生鄰居的家門,并從每家募集到一勺米。募集到的“百家米”将以福袋的形式,免費發放給小區居民。
這樣一種以一句問候開始,以募“一勺米”的形式打破鄰裡之間的陌生的做法,被稱為“現代義倉”。
義倉制度源于隋唐——老百姓将家中多餘的米捐出來幫助貧困家庭,被視為中國公益文化的“根”。2011年,成都市愛有戲社區發展中心(下稱:愛有戲)開始在成都推動現代義倉,十年間,義倉在全國城市的社區逐漸成長起來,形成了一個互助型支持網絡。重建鄰裡間的信任,正是現代義倉的意義所在。
成都市蜀都新邨社區的志願者帶着3位小朋友向陌生鄰居募集百家米
敲門募米,破冰鄰裡關系
這一次,香門第北區的“一勺米”行動以公益挑戰賽的形式展開,參與活動的10餘個家庭被分成四組,每個家庭都有一名家長陪同,各組都有一名專業社工随行。哪組能在規定時間内募到更多的米,便勝出。
香門第北區共有1895戶住戶,因建成時間不長,目前居住率在50%左右。這也給小朋友們的募集增加了難度。出發前,愛有戲和成都市郫都區感知行社會工作服務中心的工作人員在小區廣場上為參與活動的小朋友們進行了一次現場模拟:“你好,鄰居,我們在參加‘你好鄰居’一勺米公益挑戰賽,募集到的百家米将以福袋的形式免費發放……”
工作人員在小區廣場上為參與活動的小朋友們宣講活動注意事項
姚信立這一組,年紀最大的他擔起了小隊長的角色。前三次敲門均未成功,他有點氣餒。在敲第四戶人家門時,門後終于傳來回應,開門的是一位婆婆。盡管已在腦海模拟多次,但第一次敲開陌生人的門,他還是有點不知所措。
“你好,我要一勺米……”說完,他看着身後,不知接下去該如何應對。傑傑看到門開了,扭頭便躲到了媽媽身後。
這時,随行的社工笑着上前引導:“你是誰?你為什麼會要一勺米?”
“我們是你的鄰居。”“我們在參加‘你好鄰居’一勺米公益挑戰賽。”“我們要募集一勺米,之後在小區免費發放。”……
成功募集到第一勺米後,氣氛變得輕松暢快不少。後續敲開門,面對開門鄰居的陌生面孔,每到詞不達意之時,家長和社工都會上前解釋。
門後的面孔,一開始是錯愕的。面對組織不出完整話語的三個小男孩,戶主往往有些尴尬,弄清來意後,他們臉上會露出善意的體諒。有些家庭會直接“派出”小孩前來互動:有個和兜兜年紀相仿的小男孩分享了他喜愛的玩具,一個叔叔直接搬來米缸,要裝滿孩子們的米兜。這時候,旁邊的社工前來解釋:“這個活動是想讓大家多一個交流參與的機會,也是為了鼓勵孩子們多和鄰居交流,所以隻要一勺米。”
從頂樓34層向下,孩子們一家一家地敲鄰居的房門。偶爾也有開了門但因有急事而不願參與活動的人家,孩子們也不忘禮貌地說聲謝謝。幾經鍛煉,到20餘層時,姚信立已經可以獨立流暢地與鄰居交流。盡管話說得磕磕絆絆,兜兜每次都不忘沖在最前面,舉着一隻紅色的福袋一起募米;傑傑也可以勇敢地一起面對陌生鄰居的面孔。
上午11時許,四支參與挑戰的隊伍在小區的中央廣場集合,他們都超額完成了任務。
新的連接,新的探索
“一勺米”背後,新的連接,正在産生。
對孩子們來說,他們交到了新朋友,收獲了滿滿的快樂;對家長來說,這是打開鄰裡關系的另一種方式。
此次,傑傑的媽媽張連群的角色,是記錄員,她要記錄下孩子們敲開每一扇門的瞬間。募米過程中,她總會站在孩子身後鼓勵他向前踏出第一步。
“他(傑傑)非常腼腆。”張連群說,此前因工作繁忙,夫婦二人甚少有機會陪伴孩子,這是她第一次帶孩子參加社區活動。
除了母愛,另一個驅動力,是她對于認識新鄰居的渴望——上個月月底,傑傑一家離開住了十多年的小區,搬來新家。“我希望孩子快速融入社區,幫他找到新朋友,也想認識新鄰居。”除了帶孩子,今天下午她還有一個重要任務,那就是陪傑傑奶奶去附近公園逛逛,幫奶奶也找到新夥伴。
對社區而言,敲開一扇門,募得一勺米,則是重塑“遠親不如近鄰”新型鄰裡關系的方式。
蜀都新邨社區副主任李茜告訴紅星新聞記者,香門第北區現入住居民約3000人,業主從天南地北彙集而來,原來的鄰裡關系被打散,居民間熟絡度不高。“我們希望通過這‘一勺米’,讓居民之間産生新的連接,更有歸屬感,進而激發小區發展治理的内生動力,讓小區更加溫暖,城市更有溫度。”
小朋友們向陌生鄰居募集百家米
探索“微網實格”治理新機制,是她提到的又一關鍵詞。
随着城市化進程的快速推進,該以怎樣的治理模式滿足社區精細化治理的需求?為此,成都正探索“微網實格”治理新機制,吸納熱心市民參與本地的環境維護、物業管理、疫情防控等工作,構建起超大城市治理所需的基層組織動員體系。
微網格長、微網格員的能力,直接關系到工作的實效。怎樣去找到這些人?社區活動,成了紐帶。“我們希望通過社區活動,挖掘高能級志願者或骨幹,并進行人員儲備。”她說,後續,社區将對骨幹隊伍進行培育孵化,在遇到緊急情況時,可發動骨幹力量積極參與并提供專業服務,以此樹立起社區共同體的意識。
熱心公益的居民王勇,就由此成了小區的微網格長。
今天,王勇也帶着自家孩子兜兜參與了募米活動。孩子們每敲開一扇門,臨走前他都會上前打招呼:“我也住在這一棟,是小區的微網格長,需要幫助直接群裡‘艾特’我。”
至于怎麼找到他?“暗号”就是房間号。
28歲的王勇是一名黨員、退役軍人。事實上,門後的面孔,大多都是老相識。在鄰居眼中,他是一名熱心腸:有新鄰居搬家需要幫忙,他二話不說就上前;有人不了解周邊情況,他帶着對方實地“踩點”;有人咨詢孩子上學問題,他耐心解答……
“很多新鄰居都非常意外,他們不知道小區裡還有微網格長這個職位,都覺得特别暖心。”李茜說,王勇是小區招募的第一批志願者。而像他一樣的微網格長、微網格員還有很多,他們活躍在成都的大街小巷、不同社區,以自己的付出,為社區精細化治理貢獻力量。
一場古代義倉的當代試驗
“一勺米”,是現代義倉的最初表現形式。從2017年開始,每年的秋分日,被愛有戲、壹基金等全國衆多民間公益機構,共同推舉設置為“全國義倉日”。
值得一提的是,義倉并不是一個單一的項目,而是以義倉為核心的參與式互助體系,它是由義倉捐贈、義集、義坊、一勺米、一個觀衆的劇場等組成的一個項目體系,旨在推動社區互助。
“一勺米”如何變成了一個參與式社區互助體系?愛有戲主任劉飛講述了一段“小曆史”:
2011年3月,愛有戲社工在成都水井坊社區走訪,發現這裡有一些困難群體。彼時,他們就在思考如何幫助他們。
靠捐贈也非長久之計。這年5月,愛有戲發現江西吉安有個民間組織“青原色”發起了現代義倉探索,細緻了解以後,劉飛認為義倉這種社區居民平時小額捐贈和幫扶的形式,非常适合解決這類社區難題。于是,在原有基礎上,愛有戲進行了改造,并針對社區治理做了研發叠代。
同年,愛有戲開始在成都推行現代義倉,發起身邊的企事業單位和社區居民,通過長期的小額實物捐贈入義倉,幫助身邊的困難家庭,并且加入“時間捐贈”,動員包括受助家庭在内的本地居民成為居住小區的志願者,共同服務社區,實現社區的自我改善和自覺成長。
從形式來看,社區中最簡單的義倉就是一個愛心倉庫,接收定期、非現金的小額捐贈,包括舊物資、食品、洗化品和“時間”。接受物資捐贈的家庭,也可通過“時間捐贈”成為愛心家庭,所以,愛心家庭和受助家庭之間是平等互助的關系。
義倉建立起來不久後,愛有戲的社工發現,有時人們捐贈的物資彙聚多了,超出了本社區的需求,于是他們研發了“義集”,動員人們将閑置的物資在義集上義賣出去,變成現金,再購買社區需要的物資捐入義倉派發。社區的居民依托義倉捐贈“時間”而成為志願者,接受社工的培訓後,開始自主地舉辦社區内公益活動。
義倉深入社區後,志願者和社工不斷發現問題,于是就不斷研發新的子項目,逐漸成長為一個規範化的系統。比如,為降低參與門檻,志願者動員小孩參與“鄰居捐贈一勺米、社區分享百家粥”活動,以此來消除人與人之間因缺乏交流而産生的冷漠。再如,社區志願者派發物資時,發現有很多空巢老人,在獨居之下陷入孤獨、抑郁。由此,愛有戲研發了“一個觀衆的劇場”這樣的入戶交流項目,通過為老人帶去文化表演、心靈陪伴,全面回應空巢老人的精神需求。
小朋友們向陌生鄰居募集百家米
新的文化,新的改變
“義倉不是一個項目,而是一種文化。”劉飛說,相比于純粹政府組織的社會救助,“現代義倉”參與式社區互助體系不僅形成了社區互助資源,更重要的是有效動員了社區成員的公益參與,人們在參與互助過程中建立起信任、友好、尊重與愛心,構成了社區網絡,以此提高社區韌性。
在這樣的體系之下,一些改變,也正在悄然發生。愛有戲副主任杜燦燦給記者分享了一個變化:
十年前,很多人都沒有社區的概念,不懂社會工作者是幹什麼的,也難以相信會有一群人無理由地對他好。因此,當志願者手持A4紙進行調研時,常會遭到拒絕,或被一些激烈的語言勸退,甚至出現被“轟”出來的情況。十年後,當社會工作者再次走進居民家中,居民們的态度已經有了很大改變:“他們會友好地和我們打招呼,積極參與社會志願服務,甚至和我們成為朋友。”
一個細節令她記憶猶新:她在一個項目上工作了一年左右,當地居民已和他們打成一片。每當辦公室深夜十一二點燈還亮着時,就會有居民主動來送吃的。
“剛開始時,社工通過一系列幹預,協助居民構建起關系,形成真正的牽挂。同時,我們也以專業方法挖掘、整合志願力量,培育社區内生動力。等到鄰裡關系和社區志願隊伍構建成熟以後,社工就會撤出,以此來推動社區可持續發展。”杜燦燦說,這一模式下,社區也湧現出大量典型人物。比如,愛有戲曾為一個患有先天性疾病的居民服務,剛接觸時對方35歲,一直靠政府救助生活,“非常自卑,不願與外界多接觸交流”。後來,在社工幹預下,他勇敢地走出家門,參與社區活動,還時常在社區組織分享會,将自己總結的對抗疾病的經驗分享給病友。在參加過多場由愛有戲組織的志願服務培訓後,現在,他成了一名專業的社會工作者。
還有一位84歲的老黨員,從2011年加入義倉做志願者開始,每次他去派發物資回來都會寫一篇日志,10年下來,已積累了厚厚幾本。讓人感動的是,日志上面沒有一處塗改,因為他覺得“這是一件有價值的事情,有塗改就會重新抄一遍”。
作為一種公益創新探索,這項經驗也被推廣至全國各地:截至目前,義倉已推廣到全國98個城市,服務約2800個社區,參與人數超300萬。
市民觀察員楊一帆:
“一粒粒獨立的米,彙聚交融後變成濃稠的共享的粥”
“現代都市生活下,人與人之間的聯系方式變得高度‘原子化’,十年近鄰不相識并不稀奇,鄰裡如親才是新鮮事。正因如此,在社區找到歸屬感,在社區建立真實可感的社會連接,更顯珍貴。”在西南交通大學公共管理學院教授、市民觀察員楊一帆看來,超大城市下的社區治理,重建人與人之間的連接是關鍵。但,在重新找回人際社會連接的過程中,如果公共力量介入太強,或減少個人的彈性空間,這就帶來了兩難的境地。
因此,“一勺米”背後,實則是通過社會組織的力量,來喚醒人與人之間的連接互動,通過社會活動讓社區居民産生對話交流的意願,意見在交彙中碰撞,在碰撞中形成共識,逐漸建立信任基礎和情感連接,形成社區共同體新機制。居民在持續的交流互動中,産生一種認同感和獲得感,進而,激發對社區的保護、改造、升級、更新的共同願望。在這個過程中,每個人從一粒粒獨立的米,彙聚交融後變成濃稠的共享的粥。
小朋友們募集到的百家米
“有效激發居民的主體意識,是社區可持續發展的關鍵。”他觀察到,不止“一勺米”,在成都,青羊區清波社區的互助家庭積分制、武侯區的信托制物業服務管理模式,以及兒童友好和老年友好社區建設等,其内在邏輯,都是通過調動全體市民參與社區治理的積極性,讓社區治理更加走心、更有效率、更可持續。
除了激發居民的主體性,從體制機制上,過去幾年,通過改善基層治理結構、推進社會建設,成都把各級尤其是街道、鄉鎮等基層的力量動員起來,通過幹部下沉的方式緩解了基層治理幹部不足的問題,又通過“微網格”實化和智慧技術應用初步解決了如何有效連接老百姓的節點問題。在他看來,這是一條符合新時代特征的道路。
“過去十年,成都以系統性改革創新之态,通過自上而下的還權賦能與自下而上的民主參與有機結合,實現政府與社會雙向建構的有效銜接,讓本地人和外來人都有了歸屬感,讓每個獨立個體變成被社會需要的一份子。市民個體的價值,在人群關系中,在數據連接中,在社會團結中得到更好的彰顯。”他認為,這正是新時代成都城市向心力和煙火氣的新體現、新表達。
紅星新聞記者 彭祥萍 攝影記者 陶轲
編輯 譚王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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