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少有人會用荒涼來形容中關村。但是在盛夏中午的中關村廣場,舉目玻璃高樓,周圍罕見綠色,而一望無際的大廣場沒有一個人影,荒涼好像是一種合理的感受。
如果按照道路東南西北的次序,狹義上的中關村廣場是由中關村大街、中關村廣場步行街、善緣街和海澱東一街合圍的一塊地方,是個朝着西北方向的不規則四邊形。地圖軟件測算占地面積約 2.6 萬平方米,沿着四邊形走一圈大概 1 公裡。
綠植集中在長邊的兩側,也就是海澱東一街和步行街這裡。一座雙螺旋樣子的銅制雕塑突兀地立在廣場東側。朝着雕塑背後拾級而上,有處久未工作、早已幹涸的噴水池。再走 80 級台階就到了架空在善緣街上頭的廣場盡頭。再往北,就是連着中鋼集團大廈的空中廣場。
附近有不少好學校和大公司,微軟、中國鋼鐵集團、新東方,北京大學、人民大學、中國科學院大學。但中關村廣場周圍的路就像個結界,沒多少人願意進入。人們盡量躲在室内吹冷氣。流浪漢,廣場環衛和保安值勤人員則聚在樹蔭下。到了晚上則自然是另外一番景象。
平台的東西、南北方向都有穿堂風。常在這裡鍛煉的人說,穿堂風夏天吹得舒服,冬天吹得腦殼疼。所以這裡夏天夜裡人多,為了躲太陽和吹風;冬天白天人多,為了曬太陽,但真起風就誰都不來了。
說這裡是空中連廊也行。全球最大建築事務所美國 KPF 在北京的第一個項目 —— 中鋼國際廣場 —— 就連着空中平台,分 A、B、C 座,據說是北京中軸線以西最高的建築(150 米)。其中,A 座的兩個裡面在水平和垂直兩個方向上彎曲。這種明顯有别于鄰裡街坊的設計,也成了大樓啟用公關稿重點突出的部分。
保安趙一走過來,以為我也是來調查流浪漢的,說來得時間不對。趙一不是真名,他隻說自己姓趙,全名不願講,讓我稱呼他 —— 趙錢孫李,趙排第一。
他今年 35 歲,河北保定人,體态微胖,目測一米七。他在北京待了不到兩年。之前跑過工地,泥瓦水電都會一點,在老家則是田裡和工地上輪流待。說是最近北京環保查得嚴,沒活幹了,經人介紹來中關村廣場做保安。
公司包吃住,但工作聽上去的确苦。每天早八點半到崗,晚上七點半離崗,中午留半小時吃飯和午休時間。一個月隻能休息一天。薪水“三四千元”,月結,沒有社保。整個中廣村廣場有大約四十多位和他一樣的巡崗保安,每人負責一小塊五十米見方的區域,勸阻自行車和電瓶車入内,以及其他區域内可能發生的一些“不文明現象”,例如随地大小便,或者霸着石凳平躺睡覺。
康萬杏也是保安,今年 55 歲,河南伊川人,在中關村廣場 33 号樓當停車場保安。8 小時工作制,三班倒。一個月 2400 元,公司包吃住。
伊川是洛陽下轄的縣城。和中國大多數三四線城市以及縣城類似,伊川這幾年也忙着棚改和提高城鎮化率。這座在 2017 年地方城鄉居民人均可支配收入 1.9 萬元的小城,房價一路走高,安居客的數據顯示當地二手房成交均價年内在每平米 7500 元至 8000 元間來回震蕩,同比增長幅度超過 10%。
康萬杏家裡的田也被征去了,戶口改成了城鎮。但分得的房子還沒拿到。一雙兒女各自成家,太太也有工作,康萬杏在北京自己掙錢自己花。
我傍晚五點半在趙一值勤的那片區域看到康萬杏的,他拿着一米長的自制毛筆,沾着水在廣場平地上練習《蘭亭集序》。筆杆是拖把的伸縮杆,筆刷是從一整塊海綿削減成的。琢磨這套材料組合花了他一個月,實際制作兩小時。他穿無牌藍白條紋 Polo 衫,灰色卡其庫和灰色七匹狼運動鞋,抽五塊錢一包的紅梅煙。
摸到這裡的人,總得來講住附近的和特地趕來的一半一半,近的都被底下的中關村廣場分流了,遠的有從昌平驅車四十公裡一周來四五次的。比如“閏土”。
閏土姓高,還在念初中,給自己取了一個藝名。課餘參加 Wota 藝社團,有幾位固定搭檔,不定期相約在這個空中平台練習 Wota 藝。每趟都是父親開車接送,順道帶一下同住昌平的搭檔。
和閏土一道,我還見到了米斯提,淺蔥,仙鬼,鶴月。他們都不大,閏土念初中,最小。仙鬼和淺蔥年長些,淺蔥剛參加完高考。幾個人都不住附近。近一點的住白石橋,四五站地鐵距離,也有住西五環和北四環附近的。那天他們五個人穿着黑衣服,在錄視頻。起初都不願意告訴我名字,隻肯以藝名出現,說算是圈子内的規矩。
其實他們還是對曝光有顧慮。後來聊天的時候,仙鬼提了幾句,他們錄完視頻就傳到 B 站,因為自己是圈子裡的新人,暫時處在“希望被人關注到但又不想暴露太多個人信息”的階段。
Wota 藝又叫禦宅藝、Ota 藝,起源于日本,是支持者為偶像編排的舞蹈,包括跳躍、拍掌、揮動手臂和有節奏地喊口号,也是一種應援文化。
如果在偶像表演現場打藝,一般不拿熒光棒,配合着台上曲目空手表演。如果在場外打藝,比如我周五在中關村見到閏土的時候,通常得是手持熒光棒,有曲目和動作編排,形成一種熒光棒舞蹈的形式。揮熒光棒打藝有基本動作,分别對應主歌和副歌部分,形成各種動作的排列組合。揮動熒光棒形成華麗光弧是标配,團隊表演時同步劃出的光弧的是愛好者們最追求的。
要拍出光弧效果,錄制時間和場地都有細緻的要求。比如拍攝時間一般等天黑後,但又不能太黑,夏天七點之後比較合适。環境光可以有,不然都看不清人,但不能太亮,不然就搶了熒光棒的風頭。有個空曠的背景是最好的,次一點,背景黑着就行。
熒光棒就兩種,塞 8 号電池的電子熒光棒,或者 6 元一根的化學熒光棒。五個人都說化學棒太貴,亮度峰值隻有 45 秒,一般都是拍大制作時候才考慮用,“一首歌 3 分鐘,我們 5 個人,零失誤也要 120 元”。中關村廣場有個不噴水的噴水池,仙鬼說周五廣場人多的時候,他們也會去那裡。
人齊、熱身完,架上三腳架和數碼相機,就可以開錄了,然後用 Adobe Premier 或者威力導演剪輯,最後上傳 B 站。
善緣街就在底下。仙鬼、米斯提和淺蔥說三兩年前好多店都沒開出來,他們也會去那裡打藝。閏土年紀小,參加得晚,不知道這些。“後來店多了,我們也在那裡跳過一陣,但邊上餐廳裡的人就盯着我們看,怪不好意思的。而且人來人往,拍出來不好看”。
善緣街餐廳紮堆,是周圍寫字樓白領們的大食堂。晚上從其他地方趕來聚餐的人也多,不過結束倒是很早。哪怕周五,也和平常一樣,九點半是打車高峰期。到了十一點,快車不來,專車等十分鐘。絕大多數餐廳此時已經打烊,加完班、餓肚子的人隻能靠肯德基果腹。
其實附近還有個大廣場,就是中鋼集團大廈正門走出去由海澱大街和海澱中街圍起來的一塊空地。不過那裡人就更少了。原因看着還挺簡單,廣場空曠但是被太多新載的樹和圈圍它的石凳割裂,能讓十個人一起跳廣場舞的區域寥寥無幾;樹是新栽的,還沒形成樹蔭,7 月北京白天體感溫度接近 40,所以白天不會有人來,夜裡是涼快了,但是附近沒有住宅區,舉目望去都是寫字樓,白領下班就去善緣街或者中關村步行街吃飯,或者幹脆直接回家。不過打藝愛好者冬天有時候會來這裡。因為廣場靠着中關村廣場的空中連廊,地勢低,擋風。
和閏土他們聊天的時候,平台上有位大叔一直在跟着自帶的功放聯系唱歌,我走的時候他也收拾東西打算走。
他個子不高,一米七左右,姓李。上身白色 Polo 衫,下身深色齊膝短褲和鬼冢虎休閑鞋。左手提一個裝着功放配件和三腳架的白色環保袋,右手直接提着紅色帶手柄的功放,戴着挂耳式耳麥,身背那天沒怎麼用上的古典吉他。
因為不願意說名字,我就稱呼他老李。老李今年 58 歲,快退休了,家住中關村附近的知春裡,騎電瓶車十來分鐘就到。他說自己二十來歲的時候就玩音樂,組樂隊,當吉他人和主唱。這麼算起來,老李趕上了 1980 年代中國搖滾誕生的年代,如果把時間軸拉的細一些,差不多該是崔健、黑豹樂隊最火的時候。
老李說自己玩了幾年就回去做醫療器械領域的生意了,這會兒快退休就“尋思着再玩玩音樂”。一個禮拜來一兩次廣場的空中連廊,周五則定點在後海和平時耍琴認識并組成的街頭樂隊成員彈唱。老李合作的那些人都是“小年輕”。他覺得這挺好,學點新東西,順帶着心态也能年輕些。
二三十歲,正是老李自己癡迷搖滾的年紀。
那天他一直在練虎二版本的《一百萬個可能》。“我會的都是什麼年代的歌了,現在的年輕人誰愛聽?然後我這歲數的,又多數愛聽紅歌。我覺得虎二這些歌挺好,但你别說,他的歌好聽難唱,我這不是在踩點麼,琢磨這氣息和換聲點。”
中關村廣場純粹是離家近,他才來的,而且基本都是獨自練習。參加“大部隊”的活動一般去後海,五棵松那裡的快手廣場,還有萬壽寺附近。“你要是明天(周六)去那裡,能見着大合唱。”萬壽寺那裡活躍的主要是總政歌舞團、北京舞蹈團還有中央民族大學的離退休幹部,每周末總能聚個五六十人在一塊。
我不知道老李說的那些地方有怎樣的“音樂”氛圍,但是中關村廣場這個空中連廊這裡肯定是沒有的。入夜之後,這裡的人要麼玩滑輪,要麼跳繩,閏土和仙鬼他們的打藝集中在周五。
老李呢,想來就來,自娛自樂兩三個小時回家。因為愛音樂,老李有意從小培養兒子對音樂的興趣。兒子不負期望,前幾年從中央音樂學院畢業,去了北京青年交響樂團擔任單簧管演奏。
現在老李帶幾個徒弟,教他們彈琴和唱歌發聲。紅歌活動他很少參與,“他們搞那些都是要錢的,紫竹苑那裡,自己印歌本,一份 25 元、30 元,你得交錢才能跟着唱。我教的那些,免費,我就是為了玩兒”。
他邀請我周五去後海,除了看他表演,還說那裡聚了好多北漂,有蘇州來的,有川音(四川音樂學院)科班畢業的,他們可能“更有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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