其實,我對 《江姐》是無話可說的。
無話可說的意思之一是,《江姐》是沒有太多可挑剔的。
劇本之完善嚴謹,唱腔之郎朗貼切,演唱之飽滿真摯,在當代題材的新編大戲中,确屬佼佼。事實也證明,《江姐》自創排演出之後,唱段便逐漸流行起來,至今流傳愈廣。
當然,對2016年在國家大劇院的這次演出來說,遠未達到不可說的程度。因為有更佳的演員陣容珠玉在前,也因為這次演出節奏并不熨帖,峰谷鮮明。一個沈養齋,輝映了半出戲。
《江姐》曾有過最好的陣容,在京劇界都是不二人選:沈養齋——關棟天,雙槍老太婆——王晶華,楊二嫂——龔蘇萍,彭松濤——杜鎮傑,甫志高——宋小川,唐貴山——呂昆山。中京的班底嚴整、規矩,也好過學院一大截。
演過彭松濤的老生演員很多,如果沒記錯,除了杜鎮傑,大概還有李文林、黃炳強、李陽鳴,這次又換了賈勁松——這場戲也是可上可删,時有時無,江姐的這個老公太不受重視了——最好的倒是李陽鳴,既有文氣又有豪氣,唯有使用武生的基礎功架與唱腔節奏的彭松濤,在戲中衆多行當的輝映下,才會有最吸引人的獨特展現。完全老生腔,那就毀了。結果就如江姐應對警察局長的台詞一樣:“霧茫茫遮斷高山,雨蒙蒙不見青天”,唱了也白唱,還被嫌棄了。
警察局長以前是陳真治,炸音好,對口的節奏催得上去。這次演蔣對章的醜角,尤其不喜歡。不隻是這個人物,其他包括《鎖麟囊》的碧玉、《春閨夢》的李嫂也不喜歡。嘴碎,油滑,醜行的大忌都當優點了。
配角中,最出彩的還屬唐禾香的楊二嫂和于軍老師的老太婆,都是配演了很多次的演員。唐禾香的功底紮實,花旦的各路活兒都很靈,所欠嗓子不佳。她是張火丁經常合作的重要演員之一,《鴛鴦冢》的嫂子就非常棒,《鎖麟囊》的趙守貞也經常出演。
從演出陣容,舞台上配合狀況來看,張火丁在2009年之後的大多數演出,都足夠憋屈。盡管瑕不掩瑜,但每看也是十分捉急。或者,從另一個角度想,恰說明了她在舞台上更加純熟、圓潤了。
《江姐》《白蛇傳》《梁祝》,這三出大戲之于張火丁的藝術是極其重要的。如果要排列位次,我首推《江姐》。
較之《江姐》,《白蛇傳》更為有章可循,并發揮了演員的身段優勢。雖然說前人既是基石又是羁絆,但是就戲曲而言,前人作為基石的意義更為明顯,尤其是舞台上——所謂的羁絆與突破羁絆,那是視戲曲程式為牢籠的思想在作祟,不在探讨之列——因此,《白蛇傳》的難度并不在舞台上,而在場次情節的取舍與唱腔的編創。
取舍并不是這一版《白蛇傳》獨自面對的,所有現在演出的版本無一不是經過精心取舍,保留了最能體現主演藝術特色的段落,形成一劇。然而,唱腔是需要突破已經流傳的旋律的重圍,建立屬于自己的高地的。否則,就不會樹立一個冠以藝術家名字版本的《白蛇傳》。因此,創排《白蛇傳》不是路過前人,順手摘桃,是要在唱腔上獨樹一幟,甚至超越前人的;其風險在于建不成高地,就隻有落入深潭淹沒的結局。
張火丁的《白蛇傳》顯然沒被深潭淹沒。
但是,江姐沒有白素貞的水袖腰包、溫山軟水,她赤手空拳、旗袍短發,即便也有前人之迹可描,但終歸不是張火丁所擅。因此,抛棄了藝術所長的創作,難度是要高于白蛇的。
張火丁曾說過,程派青衣最重要的一個字是:正。江姐能夠以幾個簡單的現代戲身段和幾處恰當的感人身段表演為輔助,幾乎完全靠唱腔便如此成功流傳,恰是因為張火丁的唱不失程派的這一字精魂。否則,面對關棟天那麼老辣深沉、洞悉人生百味的沈養齋,如何能對抗得住呢?
張火丁冒着被譏“僵硬”風險的硬挺身段,也恰是江姐成功的保障因素之一。據說,張火丁在排練江姐的時候,曾請教過武旦名家葉紅珠。她應該是需要舍棄青衣一動三折的身段,而是通過京劇武生、武旦的基本功來予江姐身上灌注一股震懾人的英氣吧。江姐的硬挺并沒有掩蓋其女性的柔美,隻是體現的手段不同,在唱腔中,與戰友的交流中,在幹淨利索的行動中,都足見其美。
感謝萬瑞興老師吧,《江姐》最大的成功還是唱腔,從頭至尾,無一段不精彩,無一處不感人,無論是獨唱、對唱、輪唱,精彩極了。“程腔張韻”最值得記錄的作曲者,當在重要位置。
《梁祝》受到最多指摘的是劇本本身,其次是舞台上戲曲程式的展現。與《江姐》比較起來,劇本之功,高下立見;與《白蛇傳》比較起來,程式之美,強弱分明。這大概沒什麼要辯駁的吧?
在劇本與舞台兩者之中,無論哪一個有所改善,《梁祝》都将有非常不一樣的結果。然而既已形成,再難更改。重新搬演,并沒有精進提升,而是就着現成的料,做了件蹩腳的袍。即便如此,放在衆多以話劇為中心、戲曲為輔助的新編戲當中去審視,《梁祝》已屬于幹淨純粹的了。
但是,如果放在這樣的标準下去創作張火丁的京劇藝術,那就不值一談了。
無話可說的意思之二是,《江姐》隻可能是當代環境下的成功。這不是因為題材本身,而是劇本立意決定了的,就不敞開說這一點了。再過一百年,兩百年……當今天說京劇要死了的話真正實現的前夜,我想,留到那一刻的聲音更可能是“年華春去”的流水妙音,而不是“掀起千層浪”的長江戰歌。
這或許太過于挑剔了。但是,對于藝術,對于喜愛的藝術家,不挑剔是難受的。
這樣來說,并不是否定《江姐》的創排,而是說,在《江姐》之後更應該創排出能夠真正傳世的作品,才是值得的。而那些作品往往是以簡單的劇情,豐饒的戲曲藝術技藝來傳達人性善惡、世間溫涼的。
隻有那些剝離了時代塑過的金身,裸露出命運和人生的真谛,依然能夠燦爛,甚至更加圓潤光華的藝術作品,才是值得,也一定會流傳的。這樣的戲曲作品,是毫不遜色于其它文學、藝術領域的經典的。
這樣的作品不會因為短小而被輕視,不會因為簡單而忽視,不會因為過于悲慘而被抛棄,如《春閨夢》,如《鎖麟囊》,如《荒山淚》。
這樣的作品能夠給任何時代的創作提供源源不斷的營養。如果藝術家不能從中獲取營養,那隻能說明敷衍;如果觀者不能從中獲取營養,那隻能注釋冰冷。
我想,《江姐》之無話可說,尚未臻此列。而且永遠不會。因為,出發的時候,就決定了它的方向和要到達的地方。值得欣慰的隻是,它成功抵達了它要到達的地方。
十年前,“程腔張韻”能夠立起來,在于《絕路問蒼天》、《江姐》、《白蛇傳》、《梁祝》等劇的創排;在于張火丁工作室勤于到全國各地的演出;在于來自不同地方的戲迷觀衆熱情、激情地擁于台下。如果今天不走這樣的路,而是把這幾出戲回鍋爆炒一番,便急切切地把張火丁推向虛火,炙烤成熟,恐怕不僅是妄自空談,更是玩火自焚。傳承,本身是水到渠成的事。
江姐在烈火中永生,是真相信了革命,犧牲了生命的。
《江姐》演出後,在中國戲曲學院舉辦的座談會上,衆多人圍繞“程腔張韻與戲曲流派的創新與發展”發言之後,張火丁說:“大家提的新流派,我以前沒想過,我今後也不會想,我唱的永遠都是程派,無論我演哪一個角色都是程派,每個人物都是我自己喜歡的,我的初心不改,如果今後還演出,演好每一場戲是我永遠的追求。”
張火丁的清醒是難能可貴的,不要無謂地被“犧牲”,保持清冷,值得敬佩。
文 | SJKL
圖片源自網絡,感謝網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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