話說,《國家人文曆史》(原《文史參考》雜志)曾獨家邀請了九位考古、文博方面的專家,讓他們在我們國寶中進行一番艱難的取舍、思量、權衡,最後評選出了九大“鎮國之寶”,它們分别是太陽神鳥金飾、西周利簋、秦石鼓文、《孫子兵法》竹簡、《平複帖》、《五牛圖》、真珠舍利寶幢、定窯孩兒枕、渎山大玉海。
這裡重點說說其中的《平複帖》。
《平複帖》縱23.7厘米,橫20.6厘米,不足一張A4紙大,隻有短短9行84個字,卻于2012年被估價值為8.8億元,相當于一個字就有一千多萬,讓人咋舌。
實際上,以不懂書法的人的眼光看,可謂滿紙狼籍,舉目“火箸畫灰,連屬無端”,并沒有特别的美感。
近代書法界的泰鬥人物啟功先生雖然也奉《平複帖》如金圭玉臬,但也從來不臨摹《平複帖》的書法。
那麼,《平複帖》的價值為什麼這麼高呢?
最大的原因,它被稱為“傳世第一帖”——通過對紙張形制等的考證,以及從字體結構判斷,可以百分之一百确定其為晉人手寫真迹,實乃迄今為止存世最早的文人書法之一。
還有,其書法介于章草與今草之間,是章草向今草過渡的“活化石”,可以充分反映出中國書法由古體向今體過渡變革時期的真貌。
明代董其昌因此稱之為:“蓋右軍以前,元常以後,唯存此數行,為希代寶。”(注:右軍,說的是東晉王羲之;元常,說的是三國鐘繇。)
另外還有一個重要原因,它出自名人陸機之手。
說起陸機,很多人是從中學教材《周處除三害》中那一句“始知人患己之甚,乃入吳尋二陸。時機不在,見雲,具以情告……”得知,周處時代的東吳有叫陸機和陸雲的大文學家。
實際上,陸機、陸雲都是非常牛叉的牛人,他們是同胞兄弟,共有一個比他們更牛的父親,也共有一個比他們父親更牛的爺爺。
他們的爺爺,就是在夷陵之戰中火燒八百裡連營,大敗蜀漢皇帝劉備的孫吳大将陸遜!
他們的父親,就是被譽為吳國最後大将的陸抗!
陸機、陸雲兄弟并非将材,卻都是“少有奇才,文章冠世”,被譽為“太康之英”,人稱“二陸”。
“二陸”與顧榮在一起,又并稱為“洛陽三俊”。
陸機兄弟于太康十年(289年)莅臨洛陽,文才傾動一時,時有“二陸入洛,三張減價”之說。(注:“三張”指當時洛陽的三個文壇領袖張載、張協和張亢)
西晉的政治家、書法家張華這樣評價陸機:“人之為文恨才少,而機患其多,至有見文而自欲棄其所學。”
陸機兄弟後來在大富豪石崇的金谷園裡與潘嶽、賈谧等詩酒唱和,人稱“金谷二十四友”。
其中的潘嶽和陸機同為西晉詩壇的代表,共同引領“太康詩風”,人稱“潘江陸海”。
陸機不是将材,也不是政治家,缺乏政治眼光,這一點,是緻命的。
他在“八王之亂”中辨不清形勢,傻乎乎地在趙王司馬倫掌權時當上了相國參軍,并在司馬倫篡位時受僞職。以至于司馬倫垮台後,差點被處死,全賴成都王司馬穎搭救,才得以身免,從此依附于司馬越,為平原内史,世稱“陸平原”。
司馬穎也是個野心勃勃的問鼎之主,他在與長沙王司馬乂鬥争中,任陸機代理後将軍、河北大都督,率領二十萬大軍出征。
結果,陸機大敗于七裡澗,最終遭讒遇害,被夷三族。
想想看,《平複帖》既是晉人最早的墨迹,又原版紙質真迹,而且還是出自陸機這樣一個大名人之手,可不是絕世之珍品?!
不過,《平複帖》上并未署名款,且年代久遠,字迹斑駁,難以考證,憑什麼說它就是出自陸機之手呢?
雖說通過科學鑒定,《平複帖》成書于西晉無疑,但一直默默無聞。直到唐朝末年,突然從收藏家殷浩手中流出,轉存到了王溥家。在王家收藏了三代之後,被李玮買了去。李玮逝世後,進入了宋禦府。
殷浩、王溥、李玮等人并沒說這個帖叫什麼帖,也沒有說這個帖是陸機所寫,但書畫家皇帝宋徽宗趙佶見了這個帖後,也不知道以何為依據,即用泥金筆寫上了“晉陸機平複帖”書簽,下面還鄭重其事地钤雙龍小玺,另有“政和”、“宣和”小玺,拖尾騎縫處還簽上“政”“和”連珠印。
宋徽宗把這個帖稱為《平複帖》,是因為帖的開頭有“恐難平複”字樣,取其中“平複”二字,稱“《平複帖》”。
這麼說來,把這個帖稱為《平複帖》其實是不妥的,人家說“恐難平複”,就是“恐怕不能平複”的意思,您又冠以“平複”之名,不是反其意而為嗎?
但帖的名稱,隻是一個代号,并不影響其價值。倘若宋徽宗取“恐難平複”中“恐難”二字稱之為“《恐難帖》”,也沒有任何不妥。
問題是,宋徽宗憑什麼說這是“晉陸機”寫的呢?
無怪有專家發牢騷說,宋徽宗說《平複帖》是陸機的作品,那大家都認為《平複帖》是陸機的作品;如果宋徽宗說《平複帖》是陸雲的作品,那大家必定也都認為《平複帖》是陸雲的作品了;如果宋徽宗說《平複帖》是張芝的作品,那大家也一定都認為《平複帖》就是張芝的作品。一句話,宋徽宗說是誰就是誰。
不過,早在明代時,也曾有人把這幅号稱為“法帖之祖”的墨迹推斷為陸機之弟陸雲或更早一些的漢代張芝的作品,但缺乏确切的證據,數百年來,學者都沿襲宋徽宗的說法,把《平複帖》說成是陸機的作品。
既然都先入為主地認為《平複帖》是陸機的作品,那麼,對帖中内容,大家都情不自禁地往陸機身上套。
《平複帖》是寫給一個身體多病、難以痊愈的友人的一個信劄,上面都寫了些啥呢?
老實說,上面的字并不好認。
現在,大家都是采用書壇泰鬥啟功先生的注釋來理解。
其釋文為:彥先羸瘵,恐難平複,往屬初病,慮不止此,此已為慶。承使唯男,幸為複失前憂耳。吳子楊往初來主,吾不能盡。臨西複來,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思識量之邁前,勢所恒有,宜稱之。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
按說啟功先生的釋文,此帖大意為:彥先患了很重的肺痨,體虛弱得厲害。要想恢複健康恐怕很難了。以往初病的時候,沒有考慮到病情會發展到如此嚴重的地步,但還未危及生命,這也算是一件幸事了。這個唯一能夠繼承家業的男子,興許能夠恢複健康,但誰也難說得清楚。前些時還憂慮着呢。吳子楊初次來見,我怠慢他了,等我要往西方遠行的前幾天,吳子楊又見到我,他穿戴整齊,儀表堂堂,渾似一個美男子,思索着此前見到吳子楊而産生愛意。按照原來執行的恒定規矩,吳子楊是可以使用的稱職之人。至于夏伯榮,在寇亂之中沒有聽到他的消息。
帖文的意思,大緻如此。
來看大家是怎麼把帖中内容往陸機身上套的吧。
他們說,“彥先羸瘵”中的“彥先”,就是與“二陸”并稱為“洛陽三俊”的顧榮!
查《晉書•顧榮傳》,裡面赫然有“顧榮,字彥先,吳國吳人也”的字眼。
這恐怕就是宋徽宗說《平複帖》說成是陸機的作品的最大依據。
但是,在陸機的朋友中,表字為“彥先”的人,除了顧榮,還有賀循和一個姓全的全某。
要說“彥先羸瘵”中的“彥先”是顧榮,還不如說他是賀循比較合适。
因為查顧榮相關記載,并沒有提到顧榮身體不好,長年累月生病不愈的情況,反而《晉書•賀循傳》裡記載有“循有羸疾”的字眼。
但賀循卒于東晉元帝太興二年(319年),比陸機晚死十六年,不像是《平複帖》裡那個将死未死,掙紮于病榻的人。
當然,也可以認為這個“彥先羸瘵”中的“彥先”就是另外一位姓全的全某。
反正怎麼說都行。
但是,上世紀八十年代,著名書法家曹寶麟先生寫了一篇《陸機〈平複帖〉商榷》,着重通過“夏伯榮寇亂之際,聞問不悉”中“寇亂”一詞進行分析,認定晉人所言的“寇亂”,指的就是“永嘉之亂”,而陸機在永嘉之亂前九年即已被殺身亡,即:《平複帖》的作者不可能為陸機。
說到底,曹先生這一依據終究太薄弱,經不過推敲,但他的當頭棒喝,也喝醒了許多人,給大家打開了一扇窗:不要盲從古人。
謝光輝、徐學标兩位專家受曹先生啟發,從另一個研究方向入手,緊扣住《平複帖》中所提到的三個人物:子楊、彥先、夏伯榮——尤其是子楊,展開深入研究。
謝、徐兩位先生覺得,帖中第四行首字(也即“子楊”前一字)墨迹剝落,僅下半部分依稀可辨。從草法上來看,與啟功先生所釋的“吳”與墨迹不符,應該釋為“侯”才妥。
兩位先生的理由是,根據草法,“吳”字就不應該有左下突出的一撇,但該字右下方豎畫中間的折筆釋為“侯”比較合适。
而且,遍查史書,晉代沒有叫“吳子楊”的人名,卻有叫“侯子楊”的人名。
“侯子楊”是誰呢?
《晉書•石季龍載紀上》載:安定人侯子光,弱冠美姿儀,自稱佛太子,從大秦國來,當王小秦國。易姓名為李子楊,遊于鄠縣爰赤眉家,頗見其妖狀,事微有驗。
即侯子楊原名侯子光,曾改名為李子楊,在後趙石虎朝舉兵稱帝,事敗被斬後,世人稱其為“侯子楊”。
以《晉書•石季龍載紀上》中“弱冠美姿儀”的“侯子楊”對比一下《平複帖》裡所描述的“吳子楊”——“威儀詳跱”、“舉動成觀,自軀體之美也”,二者何其相似!
還有《晉書•石季龍載紀上》中的“侯子楊”以“妖言”煽惑信衆,“事微有驗”;對比《平複帖》中的“吳子楊”“思識量之邁前,執(勢)所恒有,宜稱之”,說的應該就是同一個人。
那麼,侯子楊是後趙石虎當政時期的人,被殺時隻是“弱冠”之年,且距陸機之死已有三十四年,那麼,《平複帖》就不屬于陸機所書。
至于《平複帖》裡提到的“彥先”,謝、徐兩位先生認為,這是一個在古代非常流行的人名或表字,粗粗一查,除了顧榮、賀循和全某表字“彥先”之外,南朝劉宋的傅劭,齊的丘景賓,梁的劉藻,北宋的孫思恭、高登、趙覺等;以及曹魏的賀彥先,北魏的裴彥先,劉宋的顧彥先,唐的杜彥先、裴彥先、何彥先,宋的許彥先、李彥先、王彥先等。那麼,可想而知,不屬于名人的普通人,叫“彥先”的人更多,并不能作為《平複帖》是陸機所書的依據。
綜上所述,《平複帖》并不一定是陸機的作品,其書法成就并不像人們擡得那麼高,但其在考古學上的分量,還是非常重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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