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8 年初,單向空間與單農聯合,共同推出以“一代人正在到來”為主題的全年閱讀推廣計劃。9 月初,由導演賈樟柯推薦書目的第四批閱讀計劃正式開啟,書目包括:《賈想 I:賈樟柯電影手記 1996—2008》、《賈想 II:賈樟柯電影手記 2008—2016》,以及 2015 年諾貝爾文學獎獲獎 S·A·阿列克謝耶維奇的作品《二手時間》。
對于導演來說,一個導演的精神史也是他的閱片史,第四批閱讀計劃的這些書目,正是為我們解釋了賈樟柯如何成為了現在的賈樟柯。
毫無疑問,賈樟柯是一位作者導演,一位拿着攝影機寫詩的人。
賈樟柯有一個極其完整的影像宇宙——不管是從形式上的影像風格、色彩基調或構圖表達,還是從内容上的故事主題、發生地點、人物選取、叙事角度或價值取向來看,我們都能發現他的一系列影片中有着強烈而相似的氣質和靈韻。
但是,在賈樟柯的影像宇宙中,也蘊含着某種不易被察覺的多面性。江湖武俠類型片、新現實主義,超現實主義,詩影像,這些看起來毫不搭調的風格卻都能在他的影像熔爐裡融為一體。
《天注定》電影劇照,左為王寶強飾演的周三,人物造型對應着武松
“我采用演義的方法”,在拍攝《天注定》期間“我看了大量的中國傳統戲曲”,因為“我也是從小被晉劇的聲音打動的”,“那些古音裡的悲涼、屈辱我現在才能聽出來”,“我的角色和《水浒傳》的施耐庵、《荷馬史詩》的荷馬角色是一樣的”,去書寫一個個小人物是如何走上以武犯禁的道路,逼上梁山。
《天注定》人物的造型就頗有古人的感覺,“大海對應魯智深、周三對應武松,小玉對應京劇裡的林沖和《俠女》裡的徐楓”。“王寶強那個造型則完全是京劇《武松打虎》武松的造型,一身黑色”。
這電影三段戲,“第一段戲《林沖夜奔》,第二段戲《蘇三起解》,第三段戲《罵閻王》,都是很兇暴的戲”。每一個細節,賈樟柯都有他對江湖文化的緻敬在裡面。
胡金铨和張徹作為香港新武俠片的一代宗師,自然深刻地影響了賈樟柯。“現在有很大事情和《水浒傳》,和張徹、胡金铨電影講的都一樣,都是個人危機受到重壓之後的選擇,以暴制暴,結局都是悲劇。我喜歡武俠電影因為它的悲劇色彩。”這也是他拍《天注定》的原因。
《天注定》電影劇照,趙濤飾演的小玉,人物造型對應京劇裡的林沖和《俠女》裡的徐楓
而《天注定》的英文名 A Touch of Sin,恰恰緻敬了胡金铨的《俠女》的英文名 A Touch of Zen,片尾戲曲《玉堂春》是胡金铨的第一部電影改編的戲曲。
張徹的影片展現出來的男性英雄直接、簡單的形象魅力,也使得《天注定》采取了比他以前電影更加直接、野性的方法。
但是這樣處理也并沒有讓賈樟柯像其他武俠片那樣描繪“脫離”了生活的英雄。他還是延續着現實主義風格。他們也隻是普通人,是父親,是丈夫,而不是戲劇化的臉譜人物。
即使在沒有直接講述着江湖的賈樟柯電影裡,關公是一個屢屢出現的代表着江湖的符号,它代表的是中國傳統民間的邏輯和信仰,代表忠義。
在《山河故人》裡,那拿着關公的大刀穿梭在街道的少年,賈樟柯說,“他是穿過擁擠街市的神明,他就是關公”。可以說關公是賈樟柯在其他影片裡展現的一種江湖情結最符号化的體現。
《山河故人》電影劇照,拿着關公的大刀的少年
《江湖兒女》則接着着重延續了這條江湖的傳統。但《江湖兒女》并沒有像香港黑幫片一樣,紋身、收保護費,各種複雜的入會的儀式。而是很現實主義的描繪了斌哥這個大哥的形象,穿的斯斯文文,也沒什麼鮮明的等級分野和組織構架。斌哥在關公見證之下解決内部兄弟的紛争,這是舊時江湖情義的體現。最後這個松散而飽含想象的江湖在時代大潮沖擊下早已渙散。賈樟柯對這種江湖精神寄托了他的緬懷。
楊德昌不怎麼樣?賈樟柯還是更喜歡侯孝賢和小津安二郎
提起東方電影美學,大家一定會首先想到小津安二郎和侯孝賢。他們的詩意、極簡、克制、抽象且平衡構圖、形式上的自我克制和悠遠流長的意境,恰似東方人恬淡的生活态度,這也是讓西方人頂禮膜拜的東方電影之美。
賈樟柯對小津安二郎情有獨鐘。他最喜歡的是《晚春》,“從這部電影開始,小津的作品表現出一種平衡的靈韻,極少的人物構成,簡潔有力的場面調度,使小津的電影具有某種抽象色彩,極度具體又極度抽象,這是小津電影的奇迹”。
小津安二郎的《晚春》電影劇照
“小津電影的高貴品格在于他從不誇張的扭曲人物的處境,而扭曲和誇張人物的處境直到今天都是大多數電影的通病”,“小津始終保持着一種克制的觀察而非簡單的情緒性批判”,“小津的電影方法不煽情,而是敏銳地捕捉感情。他限制他的視野,但能看到更多;他局限他的世界,以便超越”。
小津的低位鏡頭,固定鏡頭,營造了很好的靜止世界,産生一種神秘不安的氣息。他和侯孝賢的電影語言都來自于他們的人生哲學,受到賈樟柯的大力推崇,“靜止中的觀察,實際上是一種傾聽的态度,是一種尊重物件的态度”。
這也造就了賈樟柯電影詩影像的特質:散文化的叙事方式,注重細節,在靜止中凝視、傾聽而非煽情的調性。他說,“我不喜歡跟蹤電影的情節,對我來說看電影最大的樂趣,是看導演描繪的詩意氛圍,沒有詩意的電影對我來說是沉悶的電影”。
假如說小津是受他膜拜的祖師爺,而侯孝賢的角色則更像引路的老前輩。賈樟柯直言,“《風櫃來的人》給我很大的啟發”,“這電影對我有救命之恩”。
因為上電影學院前,他的現實經曆已經讓他有千言萬語要說,但是上學後還是被強大的電影文化同化了,好像隻有超越常态的生活才有價值變成電影,而飽滿的現實,一提筆就忘了,筆下寫出的皆是充滿戲劇性的傳奇。
看了《風櫃來的人》之後,賈樟柯醍醐灌頂,對電影有了全新的認識,才于是決定回到故鄉拍《小武》,開啟他的電影生涯。
侯孝賢《風櫃來的人》電影劇照
侯孝賢繼承的那種中國人抒情言志的形式,區别于西方戲劇傳統深厚的叙事形式,這跟講究意境的小津是一脈相承的。侯孝賢的電影方法,叙事語言,賈樟柯也是有學習和傳承的。
就像在《站台》裡克制的電影語言,生活流的手法,弱化戲劇沖突,固定鏡頭機位。而《任逍遙》則如《風櫃來的人》一樣,日常的就如身邊的青年,去戲劇化群像展現小鎮青年面對時代變遷的困惑、迷茫和焦灼。
《三峽好人》用“煙、糖、酒、茶”分成了四段,這種散文化結構消融了電影的戲劇性,使人們對戲劇沖突的關注轉向了内心的關注。
更别說《山河故人》裡,渲染意境,将攝影機的凝視從現實移到黃河,移到澳洲的天涯海角上,讓代表着古老文明的黃河寄托我們的對時代變遷下小人物的悲憫,無盡的大海去承載我們的無奈。
而對于楊德昌,賈樟柯則不喜歡這種哲學電影的氣味,他認為楊德昌的理念過于高于影像了,這是很歐式的一種手法。
但是對于《一一》裡面的東方式的世俗生活氣息,如詩一般的流淌,賈樟柯還是佩服地五體投地,“楊德昌的這部傑作平實地寫出生之壓力,甚至讓我感覺到了疲憊的喘息”,“他可貴的生命經驗終于沒有喧賓奪主的理念打斷,在緩慢而痛苦的剝落中,裸露出五十歲的真情”。
楊德昌《一一》電影劇照
“一部電影可以解釋整個世界,一部電影也可以囊括中國社會的全部。楊德昌在《一一》裡找到了觀察中國社會非常重要的鑰匙,那就是人際關系。”而恰恰是賈樟柯對人際關系的敏銳度,使他的電影非常“接地氣”,他的江湖王國也才能在現實中立的穩,而不是空中樓閣。
業餘電影的時代即将來臨
“新浪潮電影之父”巴贊說:“電影是現實的漸近線”。巴贊從對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的高度評價中,總結出了一套比較系統的電影現實主義理論,其中就包括對寫實的追求,使用非職業演員的偏好,使用自然光和現實場景,對場面調度的重視,對景深鏡頭、長鏡頭形成的連續時空的強調。這些都在後來開啟了影響深遠的法國電影新浪潮運動。
這些在電影形式上對寫實的強調,還有意大利新現實主義電影在内容上對邊緣人、社會底層和社會問題的關注和人道主義精神,都直接促成了賈樟柯電影的新現實主義底色。
賈樟柯說,在上學時期,兩個影響他最深的電影導演是意大利新現實主義代表導演德·西卡和法國極簡現實主義導演羅伯特·布列松。這對他創作《小武》乃至他的最基本的影像風格的形成有着潛移默化的影響。
德·西卡《偷自行車的人》電影劇照
“在德·西卡的電影裡,我首先感到的是一種對人的關心——這是最基本的東西,一種對待生活的态度”,“我從他的電影裡學到了怎麼樣在一個非常實在的現實環境中,去尋找、去發現一種詩意”。
“正是通過他的電影,我才觸摸到紀實風格背後那些美學層面的東西,那些非常純粹的記錄和那些表現性的、超現實的内容之間,并不存在一道不可逾越的壁壘”。
“這是除開社會層面以外,德·西卡帶給電影本身的一種非常有魅力的美學貢獻”。 這種美學,也貫穿于賈樟柯的所有電影,去尋找那種在悲天憫人背後,生活本身的詩意。
而獨樹一幟布列松,則以重視聲音、影像、語言、結構、反戲劇沖突和真實自然而著稱。賈樟柯則從他那學到了白描的手法。
這是“不事張揚地為你勾勒出了一個看上去極其現實的物質世界”,“你可以感受到有一種完全形而上的、非常靈性的東西在躍動”。
羅伯特·布列松《扒手》電影劇照
這種感覺就如閱讀博爾赫斯,賈樟柯十分喜愛的作家,“用這樣一種簡潔的文字通過白描為我們構築起了一個撲朔迷離的想象世界——這正是我在拍電影的時候非常想去實現的。”
在一個影像泛濫,影像私人化,影像成為一種小資情調的藝術時尚的時代裡,以《小時代》為代表的光鮮亮麗的城市和私人的影像稱霸了熒屏,賈樟柯拿起了攝影機對時代進行質詢:
很多“影像留在情緒表層而難以深入到情感層面,除了自戀還是自戀,許多作品猶如自我撫摸”。人們普遍缺乏凝視自己的真情實感,這使得賈樟柯直面複雜而又髒兮兮的現實顯得難能可貴。
“保持低成本。”這是馬丁·斯科塞斯看完《小武》之後對賈樟柯的教誨,這也是前輩對賈樟柯這種新現實主義的創作底色的褒揚和肯定。
賈樟柯還笃定地相信,伴随着觀影渠道的平民化,和數碼拍攝設備的流行,業餘電影時代就像當年法國新浪潮一樣,即将在中國到來。而他本人,願意當備受質疑的先知。
因為賈樟柯認為,恰如戈達爾、布努埃爾和法斯賓德這些非專業的電影出身的門外漢,他們代表一種颠覆精神。
“電影熱愛者拒絕遵循固有的行業标準,因而獲得多元的觀念和價值”,“正是這些天才的業餘作品給電影帶來了無窮的新的可能”。
波蘭斯基說,“在我看來整個新浪潮電影都是業餘作品”。此話不假,業餘作品也正是新浪潮的精神。
而賈樟柯正是這種精神的遙遠繼承者和提倡者。不管是《小山回家》粗砺的影像,《小武》中的自然光和現場場景,還是《三峽好人》同期錄音的現場噪音,這種“不專業”的做法,其實都在探索着一種中國電影新的可能性,也讓中國電影補上新現實主義這一課。
《小山回家》電影劇照,粗砺的影像
我們可以将賈樟柯視為戰後歐洲現實主義藝術電影精神傳統在中國的主要繼承人,盡管因為各種原因我們已經滞後了幾十年。他接受了這套形式,但他自己也會很自覺地給自己在世界電影傳統裡進行自我再定位。
他對世界電影發展的判斷是,“80年代之後,電影在世界性地退步”,而他認為戈達爾、塔可夫斯基的革命方向也過于形而下了,所以“我常常因為尋找不到一種形式方向而感到煩惱”,所以創作對于他來說,“永遠是自我鬥争的過程”。
這個鬥争不僅僅是因為找不到自己電影的創新的形式方向,這也是在世界電影傳統裡難以實現自我使命的掙紮。
所以賈樟柯不隻是亦步亦趨地去模仿前輩的作品。波蘭導演基耶斯洛夫斯基曾說,攝影機越接近現實越有可能接近虛假。賈樟柯也對這種新現實主義形式本身的危險有着自己的深刻的反思:
因為紀實技術産生的真實,“很可能遮蔽隐藏在現實秩序下的真實。而方言、非職業演員、實景、同期錄音直至長鏡頭并不代表真實本身”,“事實上電影中的真實并不存在于任何一個具體而局部的時刻,真實之存在于結構的聯結之處”,“一切紀實的方法都是為了描述我内心體驗到的真實世界”。
賈樟柯導演
所以“我追求電影中的真實感甚于追求真實,因為我覺得真實感在美學的層面而真實僅僅停留在社會學的範疇”。這也是賈樟柯在每一部電影裡都一直貫徹到底的反思,賈樟柯的新現實主義歸根結底是在描述人,盡管涉及到了宏大的社會和時代,但是他所做的隻是盡力去呈現一個又一個真實的、困惑的、焦灼的個體生命,“因為終究你是一個導演而非一個社會學家”。
最後,賈樟柯對于華語電影曾有總結道,“楊德昌、王家衛、李安的電影正好代表了三種創作方案:楊德昌描繪生命經驗,王家衛制造時尚流行,李安生産大衆消費”。那麼,賈樟柯則代表着第四個方案,用着新現實主義的筆調,有着詩影像的特質,充滿着江湖煙火,詩意地描述着那些世紀之交被遺忘的中國人的真實生活。
他所有的影像脈絡,他在世界電影傳統裡的暢遊經曆,都被他寫在《賈想 I:賈樟柯電影手記 1996-2008》和《賈想 II:賈樟柯電影手記 2008-2016》中。
這也正是單向空間與單農聯合的全年閱讀計劃第四批書目——
這批書目由賈樟柯推薦,賈樟柯本人特别為第四批書目,寫下自己的推薦語:
曆史轉折的沉重,經由個體命運的講述,才能變為可以觸碰的記憶。《賈想 I II 》收錄了我從 1996 年到 2016 年間所寫的文章、演講實錄和對談。這是中國社會不斷變化的 20 年,也是新一代中國人成長起來的年代。大多數文字,都是我 20 年來個人日常生活中随時出現的情感湧動,它們讓我看到了我的精神軌迹,理解了我是誰。正如《二手時間》用口述曆史的方法為人類講述變革之痛,個人故事可以為千百萬普通人民的生存作見證,可以投射出時代路徑。每一代人的親身經曆,每一位普通人的生活細節,都可以成為我們理解時代的曆史證明。在新一代人正在到來的時候,日常和回憶顯得尤為可貴。畢竟忘記了細節,就是忘記了全部。 單向空間 2018 年與單農聯合
為你呈現全年閱讀推廣計劃
2018 年 2 月開始,你将會在單農位于北京、上海、南京、深圳、杭州、成都等地 7 家指定活動呈現店鋪(見上文海報)看到“一代人正在到來”的書架。當中陳列的書籍,來自單向空間邀請的時代思考者的推薦,每兩個月更換一次。
從 9 月 10 日開始,我們邀請第四期思想者賈樟柯 ,為你推薦書籍,你同樣可以在單農的指定活動呈現店鋪讀到。
單農的哲學是,想讓服裝成為自我認知、傳遞審美的藝術表達;而它面向的人群,是對于世界有獨特見解的,成熟的年輕人。
這樣的人群,正是我們想象中的,正在到來的一代人,和正要聆聽時代聲音的最好觀衆。
獲取“一代人正在到來”系列的推薦圖書,目前有兩種形式:你可以光臨單農指定活動呈現店鋪(北京芳草地、北京頤堤港、成都太古裡、杭州嘉裡中心、南京德基、上海港彙恒隆、深圳萬象天地),消費滿 3000 元,即可獲得賈樟柯推薦的書籍任意一本。
進入單農服務号(donoostores),在單農服務号中的微信内容下留言并且轉發。單農會抽取十位讀者,為你寄送賈樟柯推薦的簽名書籍任意一本。
文中所有賈樟柯的表述引自其電影手記《賈想 I:賈樟柯電影手記 1996—2008》、《賈想 II:賈樟柯電影手記 2008—20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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