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蔣肖斌
今年6月,《夜譚續記》正式出版,作者馬識途已經106歲了,就此宣布封筆。和他同時代的作家——比如并稱“蜀中五老”的巴金——早已成為曆史人物,畢竟末代皇帝溥儀,也隻比馬識途大了9歲。
馬識途
出生于20世紀初,活過了整個20世紀,21世紀又過去了20年,馬識途的這輩子足夠精彩。看着自己親曆過的“西南聯大”“一二·九運動”“九·一八事變”,都成了教科書上的曆史大事件,馬識途仍在寫作。
以1949年為時間分隔線,《夜譚續記》分為“夜譚舊記”和“夜譚新記”,還是四川十來個科員公餘之暇,相聚蝸居,飲茶閑談,擺龍門陣,仍是用四川人特有的方言土語,幽默诙諧的談風,閑話四川的俚俗民風和逸聞趣事。
名為《夜譚續記》,是因為之前有一部《夜譚十記》,這一說,又是快40年前的事兒。1982年,時任人民文學出版社總編輯的韋君宜向馬識途發出邀約,用文字記錄其“親曆或見聞過許多奇人異事”。
韋君宜和馬識途是1937年冬在鄂豫皖蘇區為湖北省委辦的黨訓班的同學,還在白區一起做過地下工作,成為好友。由于長期從事地下工作,馬識途曾以各種身份作為職業掩護,和社會的三教九流多有接觸,那些千奇百怪的故事,就像薄伽丘《十日談》那樣的格式搞出來。最終,10個故事結集為《夜譚十記》,1983年初版就印了20萬冊。
首戰告捷,韋君宜和馬識途都很高興,商量着出一本《夜譚續記》。馬識途都已經開始動筆寫故事提綱,不料韋君宜突然中風,沒人催稿了,這個寫作計劃一擱就是30年。漸漸地,連《夜譚十記》也淡出了新一代讀者的視野,直到2010年,又發生一件事兒。
導演姜文将《夜譚十記》中的《盜官記》改編成電影《讓子彈飛》,成為一時熱門,作為原著小說的《夜譚十記》也重新紅火起來。當時已經95歲的馬識途想起了已逝的好友(韋君宜于2002年去世),腦子一熱,決定重新動筆。
然而,這本書似乎注定命途多舛,開筆不久,馬識途因癌症複發住進了醫院。家人擔心他的身體,馬識途卻想起了司馬遷寫《史記》,“我的生活字典裡沒有‘投降’二字”。馬識途讓子女把稿紙帶到醫院繼續寫作,出院後也是一邊積極治療,一邊堅持寫作。當他完成初稿後,醫生告訴他,他肺上那個腫瘤陰影竟然看不到了,查血指标也完全正常。此時,馬識途104歲,宣布這是他最後的作品。
四川人的擺龍門陣,大概相當于東北人的唠嗑,北京人的侃大山,參與者往往都是社會平民。很容易讓人想起《聊齋志異》,好故事果然都是聊出來的。
《夜譚續記》中的每個故事講述者都給自己起了外号,不第秀才、羌江釣徒、山城走卒、野狐禅子……聽名字就不是大人物,還透着那麼點自認生不逢時;故事名為《狐精記》《樹精記》《造人記》《借種記》《天譴記》……也不是宏大叙事的民間史詩,而是千百年來老百姓最愛圍觀的精怪、姻緣、因果。
當一個故事成為經典,總有後人想着将它升華,比如《聊齋志異》是抨擊封建禮教和科舉制度,揭露統治階級殘暴和對人民壓迫——這麼理解當然也沒錯,隻是蒲先生當時未必想到了這麼深。所以我覺得,作家寫故事,不急升華,還是寫個好故事要緊先。
“夜譚”系列是好故事:人神精怪并沒有按着套路走,一不留神就是一個大轉折;好人壞人并不分明,擰不過的隻有時間,愛情有時圓滿有時破滅,動辄就是一生,掩卷也隻能輕歎。概括地說,馬識途“不按常理出牌”。
比如,《狐精記》中,四川鄉下一個富家二少,有些纨绔,去十裡洋場的大上海念書隻為光耀門楣,一點兒也不認真,還迷戀上了一個揚州舞女。看到這裡,這是一個敗家子的故事嗎?不是。舞女勸說少爺好好念書,少爺居然聽得勸,從大夏大學順利畢業,因學業優異還成了大學教師,倆人終成一對佳偶。這是一個浪子回頭的故事嗎?不是。少爺的父親去世,夫妻二人回鄉奔喪,少爺的大哥卻想獨吞家産,于是一番争鬥。這是一個宅鬥的故事嗎?不是。後來,還發生了少爺突然生病而亡,家中田産捐資助學,妻子也有了新的愛人……故事轉折太多,如果要做閱讀理解,真總結不出中心思想,卻正像那個年代發生在那個地域的真實故事。
本來,故事裡的事,也不是為了什麼“意義”存在的。就像馬識途評價自己的“夜譚”系列,“雖不足以登大雅之堂,聊以為茶餘酒後,消磨閑暇之談資,或亦有消痰化食、延年益壽之功效乎。讀者幸勿以為稗官小說、野老曝言,未足以匡時救世而棄之若敝屣也”。
于《夜譚續記》,或許就是一個因為沒人催稿而導緻拖稿30多年的故事,告慰老友,以飨讀者。中心思想不重要,每個人都能看到自己想看的東西。(蔣肖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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