從應花子翻雲覆雨,看西門慶的身邊人如何“玩轉領導”
喬志峰
在上一篇文章《從審理一起離奇的“捉奸案”,看西門慶徇私枉法的高超技巧》中,我們提到,西門慶手下的夥計韓道國,被親弟弟韓二戴了綠帽子。
那韓二在跟嫂子王六兒偷情歡愉的緊要當口兒,卻被街坊幾個小混混當場捉奸,赤條條拴作一對兒示衆,還要送官懲辦。韓道國急忙忙走了西門慶的路子,西門慶大發淫威,徇私枉法,随手将韓二、王六兒放了,就将那四個領頭的小混混,名字分别喚作車淡、管世寬、遊守、郝賢的抓了,臭打一頓,全部收監,不日還要取供送問。
這四個小混混,偷雞不成,反倒惹了一身騷,還招來一頓打,免不了彼此抱怨。監中人還都吓恐他:“你四個若送問,都是徒罪。到了外府州縣,皆是死數。”這些恐吓的言語,或許并非随口一說取樂,而是一種潛規則和慣用伎倆,目的便是吓唬人犯,讓其生出恐懼感和危機感,進而花錢打點。果然,小混混們慌了,等到家裡人來送飯,趕緊讓捎信出去,教各人父兄使錢,上下尋人情。
四人的父兄聽說他們有性命之虞,登時也都慌了,聚在一起商量對策。每家拿出十兩銀子來,一共湊了四十兩,捧了來找應伯爵說情。這應伯爵,人稱應花子,是西門慶的拜把子兄弟、最親密的狐朋狗友。對應花子這種小人而言,爹親娘親都不如錢親,見了銀子,當即兩眼放光,一口應承下來。
應花子的老婆有點擔心,就提出問題了:“你既替韓夥計出力,擺布這起人,如何又攬下這銀子,反替他說方便,不惹韓夥計怪?”她為何如此這般說法?原來,當初韓道國整治小混混,就是通過應花子央告的西門慶。前邊剛把小混混們擺布進去了,這就收了人家的銀子要把人撈出來,豈非上下其手、翻雲覆雨,吃了原告吃被告?忒不地道了不說,還會得罪人,韓道國知道了,心裡會痛快嗎?
應花子何等樣人,豈能看不到這一點。作為幫嫖貼食的行家、包攬詞訟的油子,他自有計較:“我知道事情不好辦,但我自有辦法。”
那麼,具體是什麼辦法呢?應花子上回替韓道國辦事,是直接找到西門慶當面說情,這回,他打算走迂回路線、“曲線救國”。
于是,應花子把銀子兌了十五兩,包放袖中,跑到西門慶家。請注意,小混混家送來的四十兩銀子,應花子隻帶了十五兩去辦事,一下子就克扣了一大半,心夠黑、手夠狠哪!當然,無利不早起,他四處鑽牆打洞、投機鑽營,為的不就是錢嘛。
到了西門慶府上,西門慶還未回來,在廳上撞見書童正從西廂房書房内出來,于是應花子就有了計較。
西門慶自小纨绔,鬥大的字兒識不了幾個,可為了附庸風雅,竟然搞了個像模像樣的豪華書房裝點門面,還配了個書童,何其的虛僞可笑。特别是當了官之後,西門慶更是除了太太們的閨房和窯子,最喜歡在書房呆着,以此來顯示自己是個“儒官”,同時也另有其他目的——大官人之意,不在書房裡的書,而在于書童身上也。西門慶荒淫無恥,女人玩膩了,就想“男風”,小書童生得唇紅齒白、俊秀非常,很快就成了西門慶的掌中玩物。
書童是一個比較特殊的身份,原本就是主子的身邊人、貼心人,更何況還有那層關系。因此,書童看似地位不高,隻是個最底層的小奴才,在西門慶面前,卻是說得上話的。應花子決定,就從書童身上尋找突破口了。
書童見了應花子,還以為他是打探為韓道國說情的事兒,就主動透露消息道:“二爹(對應花子的尊稱)前日說的韓夥計那事,爹(西門慶)昨日到衙門裡,把那夥人都打了收監,明日做文書還要送問他。”應花子卻将書童拉到僻靜處,和他說:“如今又一件,那夥人家屬如此這般,聽見要送問,都害怕了。昨日晚夕,到我家哭哭啼啼,再三跪着央及我,教對你爹說。我想我已是替韓夥計說在先,怎又好管他的,惹的韓夥計不怪?沒奈何,教他四家處了這十五兩銀子,看你取巧對你爹說,看怎麼将就饒他放了罷。”因向袖中取出銀子來遞與書童。
書童心中,或許暗罵應花子太過無恥、兩頭通吃,可看了遞過來的白花花銀子,也不由心動,說道:“既是應二爹的面子,讓他們再拿五兩銀子,待小的替他說。實話對二爹說,小的這銀子,不獨自一個使,還破些鈔兒,轉達知俺生哥
的六娘,繞個彎兒替他說,才了他此事。”人小鬼大,趁機敲詐,又多訛詐五兩銀子。由此可見,當時的社會風氣是個什麼樣子,上上下下、各色人等,都隻認得銀子,都千方百計挖空心思讓自己利益最大化。
書童一共得了二十兩銀子,隻見他把銀子拿到鋪子,隻取了一兩五錢來,教人買了一壇金華酒,兩隻燒鴨,兩隻雞,一錢銀子鮮魚,一肘蹄子,二錢頂皮酥果餡餅兒,一錢銀子的搽穰卷兒,使畫童兒用方盒把下飯先拿在西門慶六姨太李瓶兒房中,然後又提了一壇金華酒進去。原來,他是要走六姨太的路子。此時,李瓶兒剛給西門慶生了個兒子,正得寵愛,找她說情,成功概率自然要高得多。
李瓶兒便問:“這些酒菜是哪裡來的?”畫童道:“是書童哥送來孝順娘的。”李瓶兒也不是傻子,當下就笑了:“賊囚!他怎的孝順我?”肯定有事情嘛。
随後,書童賊頭賊腦進來了,李瓶兒就罵:“賊囚!你送了這些東西來與誰吃?”那書童隻是笑,跪了上酒。李瓶兒道:“你有甚事,說了我才吃。不說,你就跪一百年,我也是不吃。”那書童于是把應花子所央四人之事,從頭訴說一遍:“他先替韓夥計說了,不好來說得,央及小的先來禀過娘。等爹問,休說是小的說,隻假做花大舅那頭使人來說。小的寫下個帖兒在前邊書房内,隻說是娘遞與小的,教與爹看。娘再加一美言。況昨日衙門裡爹已是打過他,爹胡亂做個處斷,放了他罷,也是老大的陰骘。”李瓶兒笑道:“原來也是這個事!不打緊,等你爹來家,我和他說就是了。你平白整治這些東西來做什麼?”又道:“賊囚!你想必問他起發些東西了,”書童道:“不瞞娘說,他送了小的五兩銀子。”李瓶兒道:“賊囚!你倒且是會排鋪賺錢!”于是開懷暢飲,放心吃喝。
應花子心黑,先把說情的銀子克扣了一大半。這書童也不是省油的燈,收了二十兩銀子,隻拿一兩五錢買了酒菜,來買通西門慶的小老婆。虧得李瓶兒嫁給西門慶之前就是個富婆,手裡大把的錢财,不把些許銀錢看在眼裡,隻吃了書童一頓酒,就答應幫忙了。
等西門慶回家,來到李瓶兒房中,李瓶兒便拿吃剩的酒菜來給他吃,順勢說起書童所托之事。西門慶滿口答應。
第二天西門慶早到衙門,跟頂頭上司、“一把手”夏提刑說:“車淡四人再三尋人情來說,放了吧。”夏提刑道:“也有人到學生那邊,不好對長官說。既是這等,如今提出來
,戒饬他一番,放了罷。”西門慶道:“長官見得有理。”即升廳,令左右提出車淡等犯人跪下。生怕又打,隻顧磕頭。西門慶也不等夏提刑開言,就道:“我把你這起光棍,如何尋這許多人情來說!本當都送問,且饒你這遭,若再犯了我手裡,都活監死。出去罷!”
對長官夏提刑,西門慶明确告知“車淡四人再三尋人情來說”;當着車淡等人的面,西門慶也明說“如何尋這許多人情來說”。毫不遮掩,毫不避諱,托關系走門路、徇私枉法,便如那吃飯喝水一般稀松平常、司空見慣。
此事的幾個主要說情人有三個,應花子、書童、李瓶兒。應花子是西門慶的身邊人,書童和李瓶兒,則不僅是身邊人,還是“枕邊人”,一個是小老婆,一個是男寵。他們各自圍繞在西門慶這個“權力中心”的周圍,互相勾結,欺上瞞下、“玩轉領導”,共同在權力盛宴中分得一杯羹。
回頭算賬,應花子得到的好處是二十五兩銀子,屬最大赢家。書童得了十八兩銀子有餘,算第二赢家。李瓶兒一文錢沒摸到,隻落了個酒足飯飽。這其實跟工程層層分包相似,有本事攬得工程者,得大頭;其後層層分包者,收益也逐個遞減了。
最“慘”的,反倒是真正起決定作用的西門大官人,隻混得幾口殘羹冷炙。當然,對财大氣粗的西門慶而言,些須銀子根本看不進眼裡。但不管怎麼說,他裡裡外外都被蒙在鼓裡,成了身邊人、枕邊人拉大旗作虎皮牟取私利的工具,卻是不争的事實。
自古以來,能夠跟領導攀上關系、成為領導的“身邊人”和親信、心腹,便是某些人夢寐以求的事情。他們無時無刻不在認真排查:自己還有哪個親戚或親戚的親戚有利用價值?自己如何才能跟當權的領導攀上關系?為了達到目标、人盡其用,他們掘地三尺,甯可錯攀一千也不願錯過一個。能攀上直接的親戚最好,攀不上近親就攀遠親,連遠親都攀不上就攀幹親,認幹爹、認幹媽甚至認幹爺裝孫子也在所不惜。于是乎,領導的親戚數量與日俱增,官越大親戚也越多,“親戚的數量與官職高低成正比”。
背靠大樹好乘涼,領導的“身邊人”都深知“樹倒猢狲散”的道理,他們自覺地跟領導保持高度一緻,成為領導最忠實的擁趸。領導做事他們投贊同票,領導講話他們喝彩,領導不小心有了啥纰漏他們趕緊跑來擦屁股。他們不僅是領導的喉舌,更是領導的耳目。誰背後說了領導的壞話、誰有了新的“思想動向”,他們立即小報告地幹活。而所有的付出,最終都指向了同一個明确目的——玩轉領導,借領導手中的權力上下其手,攫取利益和好處。
當然,也無須因此就勸告西門慶務必要警醒、管好自己的“身邊人”。勸了他也不會聽,他陶醉在權力所帶來的眩暈和快感中,樂不可支、無法自拔。縱容“身邊人”作惡,或許還能給他帶來一種變态的心理滿足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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