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年來，東北小城鶴崗似乎一直寂寂無名，卻在最近兩年被全國矚目，原因都是“白菜房價”5萬元一套、1.5萬一套……“買房如買菜”也讓鶴崗成為網紅城市，彙聚了“中國最窮買房團”。

　　然而，“鶴崗化”可能是一些資源枯竭型城市的共同命運。2022年年初，有媒體評選了房價最低的10個城市，其中就有鶴崗、七台河、阜新……而這當中大多數城市都是因礦而生，因礦而興，也因礦而困。

　　2011年，鶴崗被國家确定為第三批25座資源枯竭型城市之一。這些城市原本是讓人羨慕的“礦産王國”，有力地支撐着當地經濟的發展。然而多年對礦産的過度開發使用，也導緻當地生态環境破壞嚴重，資源面臨枯竭。

　　近年，中國基于推動實現可持續發展的内在要求和構建人類命運共同體的責任擔當，宣布了碳達峰和碳中和的目标願景。以往的粗放型增長方式造成了能耗過快和生态環境嚴重破壞，迫切需要轉型發展。而對于衰退型城市，要加快其轉型發展，核心是大力發展接續替代産業。

　　如今這些城市也紛紛尋求轉型升級，思考如何擺脫對單一資源的依賴。面對“轉型”這道資源型城市的終極課題，幾座城市給出了不同的解題思路。

　　紅星深度推出開年觀察“小城大事”之鶴崗化：資源型城市的困與救。

　　紅星新聞記者丨蔡曉儀 藍婧 發自雲南個舊

　　編輯丨彭疆 責任編輯丨魏孔明

　　↑雲錫集團大屯新區 受訪者供圖

　　近年出現鶴崗熱，“北鶴崗，南個舊”這句新時代打工人的安家指南，也讓沉寂了30多年的世界錫都個舊以“低房價”“四季如春”“宜居”等标簽，重新被大衆認識。

　　2020年，一位深圳外賣小哥在隐居吧分享了他用7萬塊在個舊買了一套二手房的經曆。這兩年，有怕冷的江西小哥賣掉鶴崗的房子來個舊定居，也有重慶遊客在個舊卡房組團購房20多套。

　　與此同時，這座因錫而興的雲南邊陲小城，也在思考如何擺脫對單一資源的依賴：從東南亞國家進口錫原料，并試圖拉長産業鍊，發展其他有色金屬和新材料。

　　目前，錫産業仍是個舊的支柱産業。康養中心、錫文化産品等三産正成為個舊未來嘗試轉型的方向。

　　采選冶“退城入園”

　　嘗試擺脫對單一資源的依賴

　　曾因雲錫冶煉廠聚集于此的好些工人業已搬走。林師傅在廠對面開了一家米線店，自兩年前冶煉廠陸續搬走後，他明顯感覺熟客變少。

　　林師傅所說的冶煉廠搬遷，是雲南首個“退城入園”有色礦冶項目。2020年11月，考慮到當地環保發展，雲錫冶煉廠從個舊主城區異地搬遷至東部的大屯新區。在政府推動下，大屯工業園區迅速崛起，僅雲錫公司去年一年的采選冶總産值就超200億元。

　　時至今日，即使個舊蘊藏減少，雲錫公司在全球錫産業領域依舊有着絕對的話語權。一則權威數據顯示，2021年，在全球精錫生産前10位的大型公司中，個舊市占了3席，其中雲南錫業位列第2，雲南乘風和個舊自立礦冶也分别位列第5和第10。

　　雲錫冶煉廠總經理助理袁海濱向紅星新聞記者介紹，目前冶煉廠錫原料部分源于本地尾礦，部分源于國内礦山，還有就是從東南亞進口錫礦。此外，雲錫多年來也掌握着全球錫标準的制定權。

　　雲錫在個舊已有百年曆史。在個舊，幾乎所有人都與雲錫有着千絲萬縷的關系。2003年改制時，許溫的大兒子就進入雲錫總部，兒媳婦也進入雲錫職業病醫院，即現在的紅河州第三醫院工作。

　　2020年年底，差不多與冶煉廠搬遷同時，雲錫也決定将總部搬遷至昆明。許溫的大兒子随總部離開個舊。

　　雲錫相關負責人程睿涵曾這樣描述雲錫總部機構搬遷昆明的優勢：有利于提高效率、引進人才，更好貼近市場，實現雲錫發展向高新技術轉型升級。

　　至此，雲錫在個舊的主要産業剩下大屯錫礦、錫冶煉、錫化工和銅業。

　　離開前，雲錫公司在個舊辦公多年的總部大門修築了兩面浮雕牆，40米長，由錫澆築，記錄了百年來雲錫礦業的采選冶發展史。在許多個舊人看來，這面牆也是雲錫留給個舊“最後的留戀”。

　　雲錫一步步遠離個舊主城區的動作，也與個舊主政者近年對個舊工業的轉型規劃暗合。在2022年7月21日紅河州新聞發布會上，個舊市政府常務副市長趙正田介紹，個舊市正加快實施城市“東進”戰略。

　　個舊東部是大屯新區，地勢平坦，與紅河州新州府蒙自市隻有一路之隔。個舊市發改局搬遷安置辦公室主任馬世良向紅星新聞記者介紹，按照“個開蒙”城市群建設規劃，個舊市政府将老城區定位于生态宜居，大屯新區則定位于高科技産業園，目前部分小學和醫院的大屯分校區、院區都已落成。

　　但發展也遇到一些問題，大屯新區離主城區半個小時的車程、基礎設施還在陸續修建，加之近年國内房地産市場遇冷，新建小學附近一片幾百畝的空地已經閑置了四五年，招商引資成為當地政府盤活經濟的難題。

　　作為世界錫都的個舊，如何逐步擺脫對單一資源的依賴，成為這座城市摸索轉型的重點。目前，個舊市正推行産業鍊“鍊長制”，出台了《個舊市有色金屬延鍊補鍊強鍊産業發展扶持辦法》，通過壯大有色金屬及新材料産業鍊，打造“采礦—選礦—冶煉—型材加工—深加工—新材料”産業鍊集群。

　　個舊市工信局相關負責人介紹，在幾種有色金屬中，個舊主要的鉛、銅、錫、鋅、鋁等每年總産出約70萬噸，為下遊産業發展提供了堅實基礎。“單單錫産出每年就12萬噸左右，占世界總産量的六分之一，地位舉足輕重。”

　　新材料産業鍊初具規模。截止到2022年10月，全市共有4條産業鍊8條子鍊，各類項目共108個，估算總投資500.083億元，包括雲南華鼎廢渣綜合回收利用、惠豐銅業年産4萬噸銅杆、惠銅新材料年産1萬噸高檔電解銅箔等項目。

　　民營企業成為個舊經濟轉型的主力。上述負責人介紹，截止到2021年年底，個舊市共有工業企業585戶，其中規上企業（年主營收入2000萬元以上）90家，有50多家均為民營企業非公經濟，産值約占4成。在2021年個舊工業增加值中，非公有工業增加值貢獻率為38.3%。

　　23歲的陳禹畢業後從深圳回到故鄉個舊。2021年起，他開始從主城區轉到大屯新區辦公。和選礦工人一樣，他每天也要盯着搖床、浮選等選礦器械的正常運作。陳禹的父輩一代就開始在個舊與錫打交道，所在的華欣選礦公司是目前全個舊19家民營選礦廠之一。

　　↑陳禹工作的選礦廠，如今已從主城區整體搬遷至北部工業園區

　　2021年以前，全市還有364家民營選礦廠，後自主整合為20家企業，統一遷移到大屯新區的北部選礦園區，意圖實現污水廢渣零排放。和其他民營選礦廠類似，目前陳禹所在的選礦廠，每年有90%的錫料從東南亞進口。

　　↑個舊大屯新區，北部選礦試驗示範工業園區

　　陳禹印象中，在退城入園前，各個選礦廠散落分布在個舊主城區。有時候遇上監管局檢查生産，很多違規處罰，企業都不知道原因。遷入園區後，當地管委會統一向他們科普經營法規，“很少再違規了。”

　　2021年，陳禹所在選礦廠的年生産總值達3.5億元，處同行業中上遊水平。工信局數據顯示，這一年，北部選礦園區實現工業總産值33.65億元，同比增長75.2%。

　　由于資源、技術、文化等因素，錫産業目前仍是個舊的傳統支柱産業。個舊市工信局相關負責人告訴紅星新聞記者，在上述90家規上企業中，從事有色金屬行業的就有50多家，占規上企業的60%，涉及采礦、選礦、冶煉、精深加工、錫工藝品等産業。“其中錫産業又占有色金屬産業的一半，大概20多家。”

　　官方提供的一組數據顯示，2021年個舊全部工業總産值560.25億元，其中有色金屬采選、冶煉、壓延加工等對工業貢獻率最大，規模以上工業增加值占比年均超80%，是拉動工業經濟增長的主要支柱。

　　“這實在是我的幸運”

　　“輝煌過去了，個舊的現在和未來應該怎麼走？”這是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賴慶國和無數個舊人都在思考的問題。

　　與個舊動辄上百億的礦産項目相比，每年營收不過千萬，同樣坐落在大屯新區的紅河個舊錫文化創意産業園或許顯得微不足道。産業園是賴慶國11年前回個舊投資籌建的，也被外界視為個舊城市升級轉型的另一個例證。

　　賴慶國今年近60歲，從小在個舊工人村長大，父母也曾是雲錫的工人。他自小愛畫畫，幼時路過錫加工廠時，看一些老師傅敲敲打打，看得入迷。

　　上世紀80年代，個舊成立了錫花工藝美術廠，召集一批老手藝人生産教學，時年16歲半的賴慶國以第一名的成績考進廠裡當學徒。工作幾年後，又到雲南藝術學院工藝美術系進修。

　　上世紀90年代前期，他率團隊打破國内錫制品的評判标準，手下的錫材也出現了黑白灰等不同明暗度及多層次變幻的機理和斑塊，閃爍着如曜石發出的奇幻星光。一種面目全新的錫制品——斑錫在他們手中誕生。他的作品吉象系列也被國家博物館永久收藏。

　　如今的賴慶國，是斑錫龍品牌創始人，也是目前中國唯一一個錫器類中國工藝美術大師。

　　從個舊到昆明，再到全中國，賴慶國對故鄉個舊的眷戀在一步步遠離中與日俱增。将近而立之年，在當地政府邀請下，他決定帶着對錫文化的理解和錫工藝的創新重回個舊。

　　他選擇了一條與父輩截然不同的路——把錫材當成工藝品，而不僅僅是工業品。在他看來，要綜合科學應用錫資源，深化錫産品的附加值，而不是粗放地隻賣錫錠，“長久的轉型必然需要注重科技含量和文化含量。以數據舉例，一噸錫工藝品相較錫原料可以帶來幾倍甚至幾十倍的價值增長。”

　　在個舊的錫文化創意産業園，他帶領的團隊已經有錫工藝技師30多名，“基本都是從年輕人培養起來的。”他的嘗試和魄力，也為這座小城翻新着錫文化，獨創品牌“斑錫龍”在近幾年發展成為行業排行第一的品牌，主要外銷以及銷往沿海發達地區。

　　賴慶國一輩子都在和錫打交道。他介紹，錫與金、銀、銅、鐵均為五金，由于曆史上管制較松、熔點低易加工，又可獨立成器，自人類文明發祥以來就參與人類生活的方方面面。在2000多年的開礦曆史中，個舊也形成了世界最大的錫産量和錫加工中心，成為采選冶産業鍊完備的世界錫都，“這個稱号至今仍可以說是實至名歸。”

　　“如果要說我對個舊有點貢獻的話，可能就是将錫工藝流程這一脈作為傳統非物質文化遺産保存了下來。”在賴慶國看來，一方水土養一方人，“我的水土就是世界錫都的工業文明，被錫文化耳濡目染熏陶，才成就了我，這實在是我的幸運。”

　　另一方面，和所有資源枯竭型城市類似，個舊曾經以犧牲環境代價換資源，生态環境的整治尤為重要。2021年，賴慶國已舉家定居到個舊的梨源哨沖。這個小山村的轉型，在一定程度上也成為個舊生态轉型的重要一面。

　　近兩年，依托良好的生态資源和獨特的民俗人文風情，通過當地招商引資，窪居美術館、康養小區、博泰文創基地、開心農場等項目應運而生，“6年前我接手時，村集體經濟還是負數。”戈賈社區哨沖村李書記回憶，如今哨沖已經逆勢完成幾倍的增長。

　　吸引到年輕人的個舊，如何才能更好地留住人？近來令賴慶國焦心的是，等他老了做不動了，無人接班怎麼辦。雖然近年來已培養了很多年輕人，但社會誘惑太多，他擔心未來錫文化創意工作室會由于各種原因經營不善而難以為繼。

　　河北小夥耿賓來個舊後，先做了3個月的老本行“外賣騎手”，每個月能拿4000多元，後辭職以直播為生。和他一樣的外地人在個舊，或是已經财務自由，或是從事自由職業，不受工作地點約束，給一張桌子、一根網線就能從事直播電競。

　　↑個舊金湖一景，位于城市最中心，遠處是雲錫冶煉廠舊址，兩根藍白色大煙囪仍伫立着

　　在這個雲南邊陲小城，一切都在急速發展。如今的雲錫冶煉廠，職工平均年齡38歲，31歲至40歲的工人超過50%。在大屯新區的新冶煉廠，智慧運營中心和機械化生産流程已投入生産。

　　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賴慶國繼續在個舊踐行着他的文化生态發展實驗，他身體力行地紮根在個舊，每天在他的窪居美術館和錫文化創意産業園裡迎接着遠道而來的客人。“但我不希望這裡是純粹的鄉村旅遊，而是一個真正的文化和生态圈，讓住的人有幸福感，而不是看一看就走。”

　　↑梨源哨沖的窪居美術館，2021年動工，日前剛竣工。中國工藝美術大師賴慶國回個舊便常在此處辦公

　　個舊因錫而生，因錫而立，也曾因錫而盛。賴慶國期待，未來個舊可以再一次因錫而盛。

　　相關報道：資源型城市的困與救②｜世界錫都個舊（上篇）：曾經的“雲南小香港”，有人賣掉鶴崗房子定居于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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