活在今天,常常讓人感歎:
現實,有時比電影更荒誕,更驚悚。
對于我們大多數人來說,這可能是一種不幸。
但對于藝術家來說,如何表現現實,則是非常重要的課題。
很多藝術家,選擇轉過身去,假裝看不見。
也有很多人粉飾現實,麻醉自己,也麻醉觀衆。
但總有一些人,面對現實,無法挪開眼睛。
總是力圖用藝術的視角,探究現實背後,那更深層的社會肌理。
在我心中,賈樟柯正是這樣一個,孜孜不倦地用自己的作品,來表現當代中國的導演。
2013年,他導演的《天注定》,正是這樣一部直面現實的電影。
這部電影,在國際上頗受好評,被許多媒體評選為當年的全球十佳。
但很可惜,盡管賈導費盡心力,最終還是無緣在國内公映。
因為,它離現實真的太近了,近到讓很多人害怕。
有很多人看後,就批評這部電影是唯恐天下不亂。
還有人說,有99%那麼美好的人和事物你不拍,為什麼偏要拍這1%醜陋的一面呢?
看到這樣的評論,真的很想替賈導回答:
因為那1%,也是中國人,也應該被看見。
電影《天注定》由四個故事構成。
串聯起這四個故事的,是統一的主題:
暴力。
山西的大海,不滿村長和煤老闆貪污腐敗,到處寫信舉報。
可不僅舉報無果,還總被人調侃、嘲笑。
最後,他扛起槍,實現自己心中的正義。
重慶的三兒,春節期間,回農村給母親過七十大壽。
妻子讓他留下來别走。
但他覺得農村的生活沒意思。
隻有在槍響的那一下,他才能感覺到,自己真正活着。
原來,他是被全國通緝的持槍搶劫犯。
湖北的小玉,在按摩店做前台。
兩個當地官員,趁着酒勁,逼她提供「服務」。
小玉拒絕,被男人用錢甩了好幾個巴掌之後。
她拿出了口袋裡的水果刀。
在東莞打工的小輝,頻繁地更換工作,卻總也攢不到錢。
好不容易遇上一個喜歡的女孩,卻因為對方是小姐,最終無法走到一起。
苦悶之中,他翻過宿舍圍欄,跳了下去......
如果你的年齡不算太小,應該對這四個故事非常熟悉。
因為,它們全都改編自真實的新聞事件。
2001年,山西的胡文海,槍殺貪污的村支書。
2012年,曾犯下十幾起命案的悍匪周克華,在重慶被擊斃。
2009年,湖北女孩鄧玉嬌,用刀刺殺了淩辱自己的官員。
2010年,震驚全國的十幾連跳自殺事件,在富士康發生。
2010年左右,微博剛剛興起。
這些事件,通過微博,迅速引發圍觀,成為了國人的集體性記憶。
而2013年,賈樟柯在極短的時間内,就把這些事件拍成電影,其實是個不小的挑戰。
首先,從藝術上來說,電影當然不能僅僅還原現實,更要高于現實。
但如何高于現實,考驗的則是導演的洞察力。
在這一點上,《天注定》是成功的。
因為它不僅還原了這些暴力事件,更挖掘出了這些暴力之下,更深層的根源。
如果說這些事件所代表的現實,是中國社會這個湖面上泛起的漣漪。
那麼,賈樟柯試圖呈現的,正是這些漣漪下湧動的暗流。
這股暗流是什麼?
是面對尊嚴的喪失,人們的沮喪和憤怒。
在這四個故事中,我們都能看到主角,最後用暴力作武器,奮起反抗。
但不能忽視的是,在他們所處的環境中,也彌漫着暴戾之氣。
或者說,他們也一直遭受着暴力的對待。
姜武飾演的大海,天天念叨着要舉報村長和煤老闆。
但誰都不把他當回事。
因為在村子裡的人看來,管他貪污不貪污,誰有錢,誰就說了算。
煤老闆坐私人飛機回村,村裡組織全村村民去機場迎接。
因為去了,就能領一袋白面。
大海自讨沒趣,跑到機場,當面和煤老闆說:我要舉報你。
結果,被煤老闆手下揍了一頓,住進了醫院。
刺死官員的小玉,告訴對方,自己不是小姐,卻被對方拿着人民币,狠狠地甩了好幾個巴掌。
這些,都是他們遭遇的暴力。
但這暴力,還隻是最表層的,更深層的暴力,則是一種尊嚴上的羞辱:
因為我有錢,你沒錢,所以我可以随意踐踏你的尊嚴。
大海被打之後,煤老闆派人去醫院,丢下3萬塊錢,就當私了了。
直到被用槍指着腦袋,煤老闆還不覺得自己有什麼錯,輕蔑地說:
有啥要求,你就說吧。
到死,他都沒明白:
竟然還有錢不能解決的事情。
被小玉刺死的官員, 怎麼也想不明白:
老子就是有錢,你不是小姐?我花錢讓你「服務」一下,怎麼就不行了?
在這些有錢人眼裡,沒錢人的尊嚴,根本就是個屁。
沒什麼是我用錢買不到的。
如果說這兩個故事中,暴力的施害者,都還是有形的,主角都能找到反抗的對象。
那到了最後一個故事中,小輝所遭遇的暴力,則是更加無形和系統性的。
他想報仇,都不知道該找誰。
小輝和工友聊天時,對方不小心被縫紉機劃傷了手。
老闆讓他給工友賠誤工費,工友休息幾天,他就要給工友幾天工資。
小輝覺得不公平,就跑了。
最後,工友拉了一幫兄弟,找到小輝,想報複他一頓。
但終于沒有動手,因為他知道,這又何嘗能怪到小輝頭上呢?
隻不過是工廠的「制度安排」,讓小輝成為了他受傷卻得不到賠償的替罪羊而已。
這筆工傷賠償,本來就該由工廠老闆來付。
但工廠老闆,巧妙地通過員工制度的設計,輕易地就把矛盾轉移到了工友和工友之間。
而小輝,在不斷地換工作之中,處處都感覺憋屈,卻處處都找不到發洩對象。
在前幾個故事中,無論是大海,還是小玉,都有具體的反抗對象。
但對于小輝來說,他工作的不順,愛情的失意,母親的不理解,卻全都不知道該責怪誰。
如果那個受傷的工友,打他一頓,他反而可以去報複對方。
但對方沒打他,他該找誰複仇?
富士康的車間主任,不像上個工廠的老闆那麼摳門,甚至對他還算不賴。
那麼,他的憤怒、委屈,該找誰去發洩?
他拼命工作也賺不到錢,攢一輩子也娶不起老婆,到底該怪誰?
當這種壓迫,成為一種系統性的存在,被壓迫者就失去了反抗的對象和發洩的出口。
但與此同時,沮喪和絕望,卻成倍地遞增。
當有權有勢者「強奸」了我,我就用暴力反抗。
但當我找不到反抗的對象,我就隻能解決我自己。
所以,最後小輝縱身一躍,以此完成對自身命運的反抗。
這是電影挖掘出的,現實之下的那股暗流。
暴力的根源,正來源于被暴力地對待,戾氣彌漫的原因,正是權勢和金錢,對弱者尊嚴的踐踏。
這是導演賈樟柯的洞察力所在。
但他還面臨一個問題:
四個故事,分别發生在山西、重慶、湖北、廣東,幾乎由北到南,涵蓋了整個中國。
如何讓四個故事看起來,是有一個有機的整體,而不是新聞事件的拼湊呢?
賈樟柯選擇了一個切入視角,那就是流動性。
持槍搶劫的三兒,到過大海所在的山西,開槍殺了3個人。
小玉出獄之後,去了山西那個煤老闆的工廠上班。
而小輝,正是從三兒那樣的農村走出來,到了小玉的情人那裡打工。
電影裡,賈樟柯用這樣的聯系,讓我們感受到了當代中國社會巨大的流動性。
首先,是人口的流動,無數農村的人,到城市打工。
其次,是金錢的流動,一批批企業家先富了起來。
但與此同時,财富的流動,又造成了極大的貧富差距。
電影裡,窮的人,就像三兒的哥哥那樣,一包煙都得三兄弟平分。
但那些靠煤礦富起來的老闆們,卻開着私人飛機,在東莞花天酒地。
如此巨大的貧富差距,和劇烈的人口流動,讓原本維系着人與人之間關系的紐帶,被迅速撕裂。
取而代之的,是金錢成為維系絕大多數關系的唯一紐帶,也成為評價一個人的唯一标準。
就像大海的親姐姐,都拿他來和煤老闆比較,來凸顯沒錢的他,是如何的失敗。
這種人際關系、财富和價值觀的迅速流動,正是導緻這些暴力事件頻繁發生的不穩定因子。
從這種流動性的角度來看,我們也能更好地理解電影中的三兒這個人物形象。
在農村向城市流動的過程中,他也曾像小輝一樣,是個老實的打工仔。
但當他體會了人生的無聊,沒意義。
知道了自己打工一輩子,也不可能翻身。
又不可救藥地愛上了開槍的刺激、快感。
他就走上了一條暴力的不歸路。
當然,我們也要明白,電影呈現這些暴力,和它們所産生的社會土壤。
并不表示導演對這些人和暴力行為的認同。
相反,這樣的呈現,其實帶着深深的反思。
在電影最後一幕,小玉來到山西,看到城牆下正上演的晉劇。
台上的演員,一遍遍地問着:
你可知罪?
第一遍,鏡頭對準了台上的演員,這是對劇中人說的。
第二遍,鏡頭轉向趙濤扮演的小玉。
這是對暴力反抗者的诘問。
但是,第三遍「你可知罪?」
鏡頭對準的,卻是舞台之下,一個個麻木的看客。
用這樣的鏡頭語言,導演隐忍地暗示:對于暴戾之氣的彌漫,我們所有這些看着不公、不義之事發生,卻默不作聲的看客們,是否同樣應該附上道德責任?
在生活之中,我們是不是也嘲笑過那個一根筋地要檢舉社會不公的愣頭青?
我們是不是也曾旁觀着别人的苦難,卻當作事不關己,默許不公發生?
退一步說,就算我們沒有嘲笑過弱者,也不曾看着不公發生,而轉過頭去。
但為了改變這樣的現實,為了改變弱者的處境,我們曾經做過什麼?
這樣的诘問,無疑是太過沉重的。
我們常說,三分天注定,七分靠打拼,電影裡,每一個個體的悲劇看上去是偶然事件,可仔細剖開,無不富含巨大的必然性。
他們都是時代和環境的産物。
更悲劇的是,某種程度上,主流大衆都能在他們身上看到自己的影子,可主流大衆壓根看不到它,或者,就算能上映,也沒多少人會去關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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