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 Graham Fuller
譯者 | 小麥 (巴黎)
編輯 | 餘春嬌(上海)
本文原載《視與聽》20173月刊
克裡斯汀·斯圖爾特(Kristen Stewart)精準地呈現了一個個不停歇,身處困境的女性形象,刻畫出當代人的不安的精神面貌。導演奧利維耶·阿薩亞斯(Oliver Assayas)和斯圖爾特在他們的第二次合作《私人采購員》(Personal Shopper)中,通過驚悚片的類型,把這種恐懼不安的心理放大。
在這個動蕩不安、精神匮乏的年代,除了光鮮亮麗的上流人物,每個人都背負着沉重的焦慮苟活。自然,對于明星,觀衆和批評家會根據他/她是否反映出當代人面貌進行評價。
在西方,沒有哪一個演員能像克裡斯汀·斯圖爾特一樣如此持續地在銀幕上宣洩出時代的浮躁。她演繹的一系列角色都有點相像——奧利維耶·阿薩亞斯的《錫爾斯瑪利亞》(Clouds of Sils Maria,2014)和最新的《私人采購員》(2016),凱莉·雷查德(Kelly Reichardt)的《某種女人》(Certain Women,2016),李安的《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Billy Lynn's Long Halftime Walk,2016)。這些電影裡的斯圖爾特,是内疚、自卑、渺小的代名詞。那些還叫她“暮光女”的人是還沒意識到,或者選擇忽略,斯圖爾特用不誇張的姿态,呈現出一個個狂熱卻精疲力竭的女性形象,反射出普世的厭世情緒和恐懼心理。
《周六夜現場》劇照
不過,2017年2月4号,斯圖爾特首次主持了《周六夜現場》(Saturday Night Live),讓全世界的人都開心了一回。她放得很開,自曝,一點架子也沒有。
她回應川普關于她和羅伯特·帕丁森分手的推特,說:“我真是太開熏惹!”(I’m so gay!譯者注:gay有開心和同性戀兩個意思);她提到了她最新的電影《私人采購員》,這應該是阿薩亞斯第一次在周六夜現場上被點名;她提到了她首次執導,并在聖丹斯電影節首映的實驗短片《來遊泳》(Come Swim)。
她在一則以山寨披薩卷(pizza rolls)風格拍成的“超級碗”預告片廣告(譯者注:在一年一度最高橄榄球比賽超級碗的直播中,廣告争奇鬥豔)中和瓦妮莎·貝爾(Vanessa Bayer)濕吻,又在遊戲環節性格模仿了直女超模吉賽爾·邦辰(Gisele Bündchen)。她還不小心爆了F詞。人們認識了一個全新的,開朗的斯圖爾特,好像所有人都能愛上她。
與瓦妮莎·貝爾的濕吻
《某種女人》劇照
這一切不禁讓人好奇,那些在暮光時期(2008-2012)因為悲觀孤僻的貝拉(Bella Swan)成為她粉絲的人,有多少到現在還是她的粉絲。看大片的觀衆群體絕對和看阿薩亞斯電影,或者《某種女人》的觀衆群體不一樣。但是這麼多年過去了,那些當年二十歲左右的喜歡哥特式貝拉的女孩子們(或者更單純版:《白雪公主與獵人》 (Snow White and the Huntsman,2012),現在估計都上班了,好比《某種女人》裡的年輕律師貝絲(Beth Travis);或是像《錫爾斯瑪利亞》裡的薇倫汀(Valentine)和《私人采購員》裡的莫琳(Maureen Cartwright)一樣,身處文化藝術圈。
他們有些人或許已經或者正在眼看着母親被疾病纏身,就跟斯圖爾特在《依然愛麗絲》(Still Alice,2014)裡演的女兒看着自己的媽媽被阿爾茲海默病困擾。某些有故事的女同學可能在《鈍感之愛》(Anesthesia,2015)裡的索菲(Sophie)身上看到自我。那些入伍的,會呼應《X射線營地》(Camp X-Ray,2014)裡的女兵可兒(Amy Cole);那些有兄弟姐妹在部隊的人,便像《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裡的比利的姐姐凱瑟琳(Kathryn)。
斯圖爾特打開了如此多的大門給觀衆,讓他們在電影裡體驗當代生活,讓年輕人呼應自我。她不僅僅是職業演員,更是時代的演員。她猶如當年的馬龍·白蘭度(Marlon Brando),更是這個時代的詹姆斯·迪恩(James Dean)。
《錫爾斯瑪利亞》劇照
斯圖爾特的當代性可能和她可随意切換的性向有關,更主要是因為她毫無自我防備式的表演。她的表演之所以偉大,是因為她善于揭露内心并傳達思想,特别是憂慮、懷疑,通過細節的肢體動作透露出來。她這種能力小時候就在《戰栗空間》(Panic Room,2002)和《不再沉默》(Speak,2004)體現出來了。她知道自己是誰,又無私般地讓觀衆認識她。
和迪恩演過的角色們很像,斯圖爾特的角色們都帶着強烈的自我。貝拉、艾米、索菲、貝絲、凱瑟琳和莫琳都是在成年人生活中掙紮,卻不放棄自我的年輕女性。薇倫汀(朱麗葉·比諾什演的女演員瑪利亞(Maria Enders)做助理卻陷得更深)沒有《私人采購員》裡的莫琳那麼極端,但這兩個角色都是阿薩亞斯為斯圖爾特量身打造,具有諸多共同點——她們都是著名女明星的私人助手;女明星的角色可以被解讀成母親的象征,卻也是情感沖動的來源,從而引發出一系列掙紮。
薇倫汀最終在瑞士阿爾卑斯山山頂消失,離開了瑪利亞,是因為她選擇了自我。莫琳則穿上上司凱拉(Kyra)的性感華服,試着成為她。這個場景内容深厚,本文之後會進行詳細分析。
《私人采購員》劇照
在公衆面前不善言辭的天才演員和表演家們往往在攝影機前或者舞台上全身心投入角色,例如琪恩·亞瑟(Jean Arthur)、湯姆·康特奈(Tom Courtenays)、本·衛肖(Ben Whishaw)、凱瑞·穆裡根(Carey Mulligan)。害羞不等于自我意識。表演要求演員放下自我,去成為另外一個人,而那些活在他人注視下并且在意他人看到的自己的樣子的人,很難放下自我意識。不過傑瑞·劉易斯(Jerry Lewis)和諾曼·維斯登(Norman Wisdom)這兩位自信的好演員都演過如此太過在意他人眼光的喜劇角色。
作為一個主流電影明星,斯圖爾特卻總是在脫口秀和頒獎典禮上顯得很僵硬和尴尬。(瘋狂的狗仔隊把她逼得啊!)我在2010年關于《歡迎來到利雷家》(Welcome to the Rileys)中性工作者一角和她進行了一次采訪,她很禮貌、自我防備和被動,但當我們開始正式對影片角色和表演進行對話時,她熱情洋溢,滔滔不絕地講了20分鐘。
這說明,斯圖爾特隻有在演戲和談關于演戲的時候,才開始放下自我防備,但她的個人風格還是無法掩飾。在《X射線營地》裡她總有些習慣性地稍稍皺着眉頭,在《私人采購員》裡她從頭到尾都帶着有些想吐的表情。
《X射線營地》劇照
她是一位完美的節制的演員。斯圖爾特的表演渾然天成,她的技巧仿佛與身俱來。她和迪恩一樣,無意識地透露着内在,透露着她自我的精神,可以說這是她的表演技巧之一,讓表演看起來不是演出來的。那些不貼标簽不展示個人性格的演員也是為了讓觀衆看不出表演痕迹吧。
斯圖爾特可能還需要更坦然、完全地接受自我。在伍迪·艾倫的《咖啡公社》(Café Society,2016)裡,她飾演的瓦妮(Vonnie),與三十年代的好萊塢的大老闆結婚,多年後,前男友鮑勃(Bobby),她丈夫的侄子,與她重逢,兩人抛開聲譽,重拾舊日甜蜜時光。再遇鮑勃讓瓦妮緊張不安,卻又沖動不已。然而斯圖爾特無法呈現這種雀躍的心情,可能是因為她缺乏類似經曆。
在沃爾特·塞勒斯(Walter Salles)的《在路上》(On the Road,2012)裡,斯圖爾特飾演的瑪麗露(Marylou)被迪安·莫裡亞蒂(Dean Moriarty)抛下,随之瑪麗露又離開了賽爾(Sal Paradise);她把瑪麗露努力壓制悲傷的情緒演繹得很好。
在《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裡,斯圖爾特飾演的姐姐凱瑟琳把比利入伍怪在自己頭上;她是這個德克薩斯家庭裡唯一一個反戰的人,在片中象征道德心的無力和可笑。雖然李安的這部片子受到影評人的批判,但是斯圖爾特在其中的表演讓人信服,是她最棒的表演之一。
《比利·林恩的中場戰事》劇照
阿薩亞斯在拍攝錫爾斯瑪利亞中薇倫汀的獨角戲時,一定被斯圖爾特驚豔到了。薇倫汀在盤山公路上獨自飙車,半路停車,下車吐。那場景好比《逃亡樂隊》(The Runaways,2010)裡斯圖爾特演的瓊·傑特(Joan Jett)在男吉他手的吉他上撒尿一樣,一下子把她的高冷顔值誘惑都摧毀了。可見,迪恩之後終于又有一個演員能夠出演迷人的瘋子,冷酷和狂躁并具。
在《私人采購員》中斯圖爾特展現出了不為人知的更深處的她。和貝拉一樣,莫琳活在痛苦裡,她的孿生兄弟路易斯(Lewis)三個月前心髒病突發而死。莫琳也有遺傳性心髒病,并被醫生警告說要避免過重的身體和心理負擔。
這個故事安排允許阿薩亞斯結合驚悚恐怖片和心理片兩個類型,也狠狠壓榨了作為主角的斯圖爾特。路易斯生前和莫琳約定,他們倆中先去世的那個會給活着的另一人發來訊号。莫琳來到路易斯生前和妻子住過的房子裡,試圖和他建立溝通,卻召來了一個能顯迹的幽怨女鬼。莫琳去倫敦給凱拉挑了幾條裙子,在當天回巴黎的火車上,她不理智地相信陌生短信是來自路易斯,陷入了超長的貓捉老鼠式的收發短信過程。觀衆一直看着莫琳走向危險,但是莫琳自身不知。
《逃亡樂隊》劇照
這部電影的核心在這兩個主要場景中體現:莫琳的倫敦往返行,途中她隻接觸了出租車司機和一位設計師助理;以及她随後偷偷去凱拉在巴黎的公寓後的場景。
在這些片段裡,除了交代地點的長鏡頭和手機的特寫,其他全都是被斯圖爾特占據。以莫琳的固定來往行程為背景,她在精神上經曆了改變,從一開始的妄想變成了後來的自虐狂。莫琳早已熟悉來往倫敦的過程:她在巴黎北站買票,在車站咖啡館買杯濃縮咖啡,上火車找到位置,等等。但是陌生短信的出現打擾了這一模式,從而引發出斯圖爾特一系列的反應:她動嘴巴、皺眉、碰嘴唇、用手蓋住嘴巴、蓋住眼睛、她啜泣、崩潰;她的細微動作甚至抽搐,近乎模糊了表演和現實的邊界。
陌生短信的主人慢慢暗示自己的身份,同時莫琳接受了對方的提議,改變着裝試着成為另外一個人,從而改變心情。自一天在一位巴黎設計師的私人工作室裡試穿了她給凱拉挑的高跟鞋之後,在倫敦的工作室裡她讓貌美的設計師助手幫她試衣,她穿上高缇耶(譯者注:麥當娜著名的錐形胸衣的設計師)式的性感胸帶。
那天晚上在凱拉的公寓,莫琳喝了很多伏特加,脫光,穿上一件透視胸罩和一條凱拉不要了的法式内褲,一雙昂貴的高跟鞋,那件胸帶和一條黑色透視禮服,打量鏡子中性感迷人的自己,然後躺在凱拉的床上自慰。阿薩亞斯為這段獨舞般的表演配上瑪琳·黛德麗(Marlene Dietrich)對賴蒙德(Ferdinand Raimund)作詞的《刨工之歌》(“Das Hobellied”/“The Planing Song”)的經典演繹,歌詞内容是第一人稱瓦倫特(Valentin,或許呼應錫爾斯瑪利亞中的薇倫汀)表達淡然面對死亡的心态。
這段莫琳被陌生短信主人激發的自我迷戀式“起舞弄清影”,讓人想起在阿薩亞斯的《迷離劫》(Irma Vep,1996)裡張曼玉穿上膠皮緊身衣成為女飛賊的畫面。黛德麗的煙嗓不禁讓人想到約瑟夫·馮·斯登堡(Josef von Sternberg)電影,她那些萬人迷的角色的身影,與此時穿着裙子的莫琳恍惚重疊。這兩個回憶小片段不禁讓人感歎,《私人采購員》正是在祭奠《經典電影的靈魂》(The Ghosts of Cinema Past,作者Bert Cardullo,2009)這本書,同時批判當代經濟全球化:莫琳在火車上時手機上的大段來回短信成了她身體和精神的旅程的象征;她機械性地來往倫敦隻是為了取幾件衣服,其中的荒謬反映了凱拉沉溺于時尚,或是說貪婪金錢帶來的浮華。
《私人采購員》劇照
很多年輕姑娘在媽媽不在家的時候可能都有那麼一兩次偷穿過媽媽的衣服,所以莫琳穿凱拉的衣服可以被看作是倒退回曾經的天真的歲月。同時也代表反抗。她這麼做是因為發信人允許她這麼做。她認為發信人是已死的孿生兄弟;或許她知道卻不願自我承認:那真面目是英戈(Ingo),凱拉的婚外情人。如果是後者的話,那麼在凱拉的床上穿着凱拉的内衣,又多了兩層象征意義:一是篡奪上司的女性強大誘惑力,二是被英戈吸引,為了打破他的陌生感而靠近他。
飾演莫琳對之前沒有在銀幕上展露大量裸體的斯圖爾特來說,是正式跨入了成人世界。貝拉和愛德華第一次上床時,抓着床架子的手不算裸露;《在路上》裡瑪麗露同時給迪安和塞爾手淫的場景也沒有拍身體,但極其惡劣地利用了斯圖爾特。
《暮光之城》劇照
斯圖爾特飾演歡迎來到利雷家中,帶着煙熏妝的脫衣舞女、妓女馬洛莉,時僅20歲,卻已經能娴熟地表演出角色個體的性表達。穿着破洞網襪和皮手套,馬洛莉明顯沒有她自己想的那麼老奸巨猾,倒是像披着狼皮的羊去為非作歹。滿口髒話、野蠻的她還咬手指,大力咧咧地抹嘴唇,不經意地抖一隻腳。她全身帶着淤青,頭發淩亂,面色蒼白。斯圖爾特塑造的這個任性的不照顧自己的馬洛莉是可憐的,明顯是兒童虐待和冷漠的犧牲品。
管道公司老闆道格(Doug Riley)在馬洛莉身上看到了自己逝去的女兒,開始照料她。他拒接和馬洛莉性交,打掃她的公寓,懲罰她用F詞。他的妻子洛伊斯(Lois)出現後,如母親般關照她。美好的時光很短,馬洛莉選擇逃到黑暗裡,對這對好意的夫妻大吼:“我不是誰的小女孩,這一切都遲了!”這句話也暗示了馬洛莉之後會選擇成長為一個普通人。
莫琳在凱拉的更衣室和卧室中的“精美的惡作劇”,仿佛當年的小醜鴨貝拉蛻變成了天鵝的化身,羽毛尚未豐滿,還不及黛德麗讓人神魂颠倒的美。如果說阿薩亞斯物化她,那他不是一個稱職的人類學家。這個場景的性欲表達來自自我物化成為莫琳的斯圖爾特。小肢體動作最具說服力。酒精使她放松,她随意地把衣服放在她身上看看會是什麼樣子。她穿上胸帶,又摘掉,若有所思般地撿起薄文胸,扣好,再把胸帶帶好。
她性感是因為她笨拙、真實,更是因為她是她自己,一個人,不被旁人注視。除了我們,觀衆,在熒幕外看着她,而且我們會一直看着她。但願多年以後,我們還會看到穿着胸帶或是修女袍的斯圖爾特。
深焦DeepFocus系今日頭條作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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