關中論
文丨賈平凹
秦始皇兵馬俑發掘以後,天下嘩然,荒荒西北高原,區區彈丸臨潼,參觀者将田埂踏出小路,小路擴為大道,大道縱橫,網輪而散射;黑白棕黃各色種類之人民莫不歎其工藝美,英法德日各等言語之首相莫不懾服始皇威。忽有一日,有參觀者銳聲叫道:“兵俑多像關中人相貌啊!”衆人頓時大悟,出來看關中人民,果然酷似:大個,前額飽滿,眉骨隆起,鼻闊近于嘴,腰長過于腿;不禁拍手叫絕。此論一傳十,十傳百,繪畫界便有了“描關中人容,臨始皇兵俑”之說。關中人對此結論,并不反感,更覺榮光,一時開店建館,成立學術學會,創辦藝文報刊,皆改“陝西”為“秦”,一字竟重有千金之勢。
其實陝西,并不能全部稱秦,古有秦川之稱,是指從東部潼關始,沿黃河之東南岸,逆渭河而西行,經渭南地區華陰、華縣、大荔、合陽、韓城、白水等十三個縣,又鹹陽地區高陵、三原、泾陽、周至、戶縣、興平等十二個縣,到寶雞地區武功、扶風、岐山、鳳翔、眉縣、千陽等十一個縣。這是一個八百裡的黃土積壅平坦富饒的狹長谷地。自盤古以來,這裡便是養人的黃土,日月經天,往來升降,窮萬物之哲理;長河行地,洪纖巨細,盡萬物之情态。故華嶽崛地而起,當驚世界殊;故渭河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橫野漫流;故白楊最多,枝葉緊湊,直而不彎;故大蒜生紫皮,辣椒吊長線,非四川能比;故黃牛大如駱駝,毛驢叫聲賽雷。萬事萬物得受于地面遼闊之粗犷,人為萬物之首,必然形成向外擴張之民性,走遍八百裡,所見村莊,皆黃土版築,牆高檐寬,房與房并不對稱,橫七豎八一任自然,但家家門前一丈二丈出路,路和路交叉,白楊高聳,黑榆遮蔭,遠遠望去,蹲卧藍天之下,黃土之上,雞鳴狗咬,驢嘶馬叫,人卻急急行走,永遠安閑,每每于清晨霧漫之時,或近黃昏夕陽腐蝕之期,有父呼兒的,有女喊娘的,必是一聲“喂”音,長達數分鐘,而結尾之處才極快吐出呼喊内容,彼起此伏,十裡八裡有呼有應。
世間有“吃五谷長大”之理,關中人卻除了五谷,生命裡則不能沒有酒的維持。山西汾酒雖美,但他們嫌太甜,四川老窖雖香,但他們嫌太綿,貴州茅台雖醇,但勁頭太後,他們最嗜好的是“西鳳”。西鳳酒産自鳳翔柳林鎮,味辣性烈,外地人一杯便可紅臉,二杯就要頭疼,三杯下肚,天旋地轉醉為爛泥,名副其實“三碗不過岡”啊。但關中人從鄉到鎮,從鎮到城,農民、工人、職工、幹部,大凡紅事、白事、聚朋、會友,所辦酒席上,必備西鳳,無西鳳者不為宴。喝将起來,七人八人,十人二十人,又三杯巡過,再打貫官,酒令五花八門,動作痛快豪爽。善飲者男人有之,女人亦有之,而且女人不喝便罷,喝則不可收拾,常在酒席之中殺出,橫掃滿座。以酒論英雄,不管地位、身份、性别、長幼,盡顯天性。更有平日,有的能吃菜喝酒,有的無菜而喝,有的喜靜坐獨飲,有的愛聚衆合飲,有的可一盅一盅悠悠來,有的則大碗仰脖而盡。善飲者卻絕非酒鬼,人們不瘋不癡,所到之處,不尚重禮,賓主無間,坐列有序,真率為約,簡素為具,行立坐卧,忘形适意,那醉爛為泥而笑罵,那為酒吵鬧之無賴,此皆飲中下流,一向為酒場上不足挂齒之徒也。
關中人能飲,關中人更能吃,八百裡地面,縣縣都有傳統小吃。這裡生産小麥,米不多見,人也視米不能飽肚。每幾省人開會,飯桌上吃白花花米飯,見狼吞虎咽者,必是南方籍人;而一邊吃米飯一邊啃饅頭的,十個有十個是關中人。一樣的面粉,吃法百樣,僅烙吃的有禮泉的石餅,以大油、雞蛋和拌,攤餅在鍋裡炒焦的泾河石子之上,餅酥、幹、脆、爨,而白淨色不能變;有耀縣油旋,面擀薄如紙,敷之油辣、蔥花卷團壓扁,食之油而不膩,脆而不散,又覺層層疊疊,工藝歎為觀止;有乾縣鍋盔,那竟是一多厚,形如磨盤,硬如石闆,用牛耳刀方可切下。若論起面食,更是千奇百怪,渭南的是乒乒面,以蘸辣醋水吃之;有長安的粘面,以拌大油、蒜泥攪勻吃之;有岐山吊面,以韌、薄、光、煎、稀、汪為特色;有興平涎水面,數十人撈面回湯而出名;兼之武功扯面,三原削面,大荔拉面,其形不同,味不同,各領風騷。但是,關中人最喜吃的,也最能吃的,卻是牛羊肉泡馍。将牛羊煮熟,切成碎塊,在炒勺勻勻炒過,加湯放料,湯是骨湯,色清而存味,料是生姜、大茴、辣椒、蔥花,量重而味濃,再将烤餅掰成碎末倒入,滾成糊狀,放香油香菜,盛粗瓷海碗。其整套做工,該粗即粗,該細即細,以土為洋,以奇反正,以醜變美。吃起來,碗比頭大,馍比碗高,蹲在凳子上,直吃得咂聲一片,汗流滿面。南方人初見此食,大為驚駭,一是驚其野蠻,二是駭下肚難克,但吃之則香美絕妙。此飯是關中“國飯”,入秦不吃牛羊肉泡馍,猶如進京不吃北京烤鴨一樣,将為人恥笑,終生遺憾。
有了吃,有了喝,經濟基礎一經保證,必然要産生上層建築,于是,相對而論就要提到秦腔了。關中人講究實在,言語也多用去聲,行走也多有響動,即使理想也不非非袅袅。在他們眼中,所謂的上流階層,所謂的幸福生活,甚至理解共産主義,也是喝西鳳,吃泡馍,聽秦腔。秦腔生淨醜旦,行當齊全,悲喜正鬧,内容應變,它為中華第一大劇種,早于川劇,源以豫劇,甚至漢調京腔還是從其演變而成。走遍關中,縣縣都有秦腔劇團,村村都有自樂班,僅西安城内秦腔團竟達十幾個。曆代名流輩出,流派繁多,對台之戲常演。每逢古曆正月十五,二月二,三月清明,四月過會,五月端午,六月六,七月十五,中秋八月,登高九月,十月一,十一月二,臘月五豆臘八二十三,村村鎮鎮鑼鼓齊鳴,粉墨登場。巴西足球大賽可以使一城轟動,關中一場精彩秦腔,卻可以使十幾裡村莊路斷人稀。相傳生角任哲中在西安城演《周仁回府》,曾使南大街交通堵塞了幾個小時,相傳名旦郭明霞其母去車站乘車誤點,大叫“我是郭明霞的娘”!火車司機竟将車停下候她,相傳一秦腔迷行将死去之時,還要叫人擡床鋪去戲院,看到中途會神差鬼使般翻身起坐。秦腔最宜演雄壯之劇,故大淨尤受歡迎,唱得得意之處,滿口啧腔,不辨字音,便滿場掌如雷鳴。外地人評論秦腔是“吵架”,據說有一領導訓斥部下,叫道:“再要如此,讓你去看一場秦腔!”将秦腔與懲罰等同劃一。“掙破”确實是秦腔的特點,因為一個血氣方剛的壯漢,怎麼能想象得到讓他咿咿呀呀唱那軟綿綿的細腔柔調呢?
總之,喝西鳳,吃泡馍,唱秦腔,這便是關中人的形象。八百裡的秦川形成了獨特的風尚習俗,風尚習俗又影響到在這塊土地上生養将息的人民。于是乎,這是一塊産生英雄和建立英雄業績的土地,從古以來,十三個封建王朝在此建都,曆史上最強盛的周、秦、漢、唐,将這裡的武威推到了一個極緻。這是一個偉大的曆史,這也是關中人種的偉大貢獻。至今在世界上,一提起關中,誰的腦海中不浮現出一個雄壯的畫面:東有潼關,西有大散關,南有武關,北有金鎖關,威威乎白天紅日,蕩蕩乎渭水長行,朔風勁吹,大道揚塵,古都長安城池完整,廣漠平原皇陵排列,斷石殘碑記曆代名勝斜埋于田埂,秦磚漢瓦散見于農舍村頭常搜常有。關中大地真是中華曆代興邦立業之境,關中百姓真是中華民族剛強武威之種。
但是,天下之事是一興一衰,唐才子王維也曾有詩:“行到水窮處,坐看雲起時”,關中正是如此。自周秦漢唐以後,這裡便每況愈下,一座莊嚴的保存完整的世界獨一無二的古城長安,便漸漸失落了它的風采。結果,封建王朝就東遷北移,從此留給這裡的是一群天龍地鳳的陵墓,和一種民衆強悍的遺風。曆史發展到了今天,偉大的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了三十多年,這塊土地上進行了一場翻天覆地的革命,一批批關中兒女走到了曆史的潮頭,他們成為功勳昭著的将軍,成了名垂青史的英雄。但是,不能不看到這塊土地畢竟卻落後了中華别的地面,長期以來,偉大的“長安”竟成了“保守”的代名詞。曾幾何時,人口擁擠的四川發達了,水旱相侵的河南發達了,長高粱大豆的遼甯發達了,貧困不堪的安徽發達了。而關中,在政治上、經濟上、文化上,則雖未落入龍尾,但絕無出人頭地,不上不下不左不右穩穩妥妥可可憐憐守一個中流。究其原因,當然可以列舉無數,但也正如一隻雄鷹被關在籠裡,日夜向往雲天,但一旦放其出籠,長期的有吃有喝的舒适的籠中生活,則使它翺翔的翅翼變軟了,不能高飛了。關中輝煌的曆史,使這塊土地得以炫耀,關中祖先的勤勞、勇敢、威武、争勝使這塊土地富饒豐盛,富饒豐盛的土地卻使它的子孫們滋長了一種惰性,惰性的滋長反過來又沖擊着古老的風俗。一旦這種風俗徹底改變,這将是多麼令人傷心可怕啊!
現在,中華在振興,陝西在振興,關中在振興,振興之風愈吹愈烈,這是國之所望,人心所向。中華振興,當在西北;西北振興,當在陝西;陝西振興,當在關中。為了振興,政黨在整風,國策在調整,機構在改革,上上下下,多少人傑,萬衆匹夫都在熱血沸騰。對于關中這塊土地,改變和恢複傳統的健康可行的民俗卻有着其獨特的意義。試看今日的關中,年老的和年輕的已經明顯的有了不同,對于西鳳烈酒,年輕的慢慢趨向于甜酒和啤酒。早期關中人鄙甜酒為淡水,譏啤酒為惡水,笑那是城市中有錢有閑的紅男綠女們的飲料,現在卻惡其西鳳太暴,一味去品甜酒啤酒之溫和。那牛羊肉泡馍,則視之為不上雅座之食品,而熱衷去吃七碟子八碗的凸底盤兒炒菜,什麼糖醋丸子,什麼甜米羹飯,什麼拔絲甜果,推說泡馍胃不好接受而以南方口味為榮。至于秦腔,更是農村觀衆多于縣鎮,縣鎮觀衆多于城區,一進戲院,台上的是滿臉皺紋,台下的是皺紋滿臉。此不僅是吃、喝、聽、唱,而風俗漸變嚴重滲透整個社會肌體,退化着關中人種氣質:女的都時興濃塗豔抹;男的也蓄長發,窄腰身,墊高鞋底;生活節奏松散緩慢;工作效率人浮于事;市面商店多出售魚蟲花鳥;作家詩人也盡寫矯揉造作甜膩浮華之章。當然,曆史在推進,社會在發展,風尚習俗也要依其變化,若泥古不化,墨守舊章,那是“九斤老太”之可笑。但若棄其健康可用之風格,一味洋化、軟化、柔化、媚化、甜化,此不能不引起重視啊!日本人是好強不屈的,正因為好強不屈,才得以使日本發展成當今世界經濟大國。清政府軟弱無力,施行阿Q精神,因而導緻不能自強而受洋人欺淩。不是聽說許多幹部對其工作不前不後,而美其名曰“這樣少犯錯誤”嗎?不是清清楚楚看出在關中上下領導機構中為什麼陝北陝南的人多于關中人氏?不是已經出現關中人貧窮在家,出外幹大事的人愈來愈少,而少出政治、經濟、軍事、文藝之人才嗎?一位詩人曾到關中,參觀了昭陵六駿之後,感歎道:“古關中人崇尚駿馬,志在千裡,威在海内,今關中人卻喜黃牛,忍辱負重,厮守農舍,來回田頭啊!”詩人的話有詩的誇張,但詩人的憂慮卻不能不讓關中的幹群三思。所以說,人愈富,富易堕,要振興關中,民性風俗要振興啊!觀今日天下,陝西要趕上,關中要大變,有中央領導,有政策保證,關中之地要大大補精滋神,這強筋健骨的五棓子中藥,就是民俗風情。關中重振了雄威,必會人才輩出,萬業俱興,而以此強盛之業績将在曆史上再一次宣告這是一塊力量的土地,這塊土地上的領導将是胸懷大略的英傑,這塊土地上的民衆将是武威雄壯的龍的傳人。
賈平凹,1952年出生于陝西丹鳳縣棣花鎮,1974年開始發表作品,1975年畢業于西北大學中文系。代表作有《廢都》《秦腔》《古爐》《高興》《帶燈》《老生》《極花》《山本》等長篇小說16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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