開菠蘿财經(kaiboluocaijing)原創
作者 | 吳嬌穎 蘇琦 金玙璠 路俊迪 李楠
編輯 | 吳嬌穎
阿裡女員工被侵犯事件,再次引發關于女性職場生存問題的讨論。
8月7日,一名ID認證信息為“阿裡巴巴員工”的網友在社交平台發帖稱,其在出差過程中遭遇灌酒,并被客戶猥亵。事後,她查看酒店錄像,發現當天夜裡其領導多次進入她酒店房間,涉嫌性侵。 事件迅速發酵并引發熱議。
8月8日淩晨,阿裡巴巴董事局主席兼CEO張勇在阿裡内網發帖稱“震驚、氣憤、羞愧”。8月9日,阿裡公布階段性内部調查結果和處理決定:同城零售事業群總裁李永和和HRG徐昆引咎辭職,阿裡巴巴首席人力資源官童文紅記過處分,涉嫌男員工王成文(曲一)被辭退,永不錄用,其是否存在違法行為,警方正在調查取證。
近年來,女性自曝或被曝在職場遭遇性騷擾乃至被性侵害事件,不在少數。開菠蘿财經與五位曾經遭遇過職場性騷擾的女性聊了聊,從她們的經曆來看,“施害者”往往是利用自己的身份、地位與權力,瞄準處于弱勢地位的女性不敢反抗、曝光、揭發的心理,對其進行言語或肢體上的騷擾。其中一位女性,甚至經曆了長達6年的性騷擾。
這些“施害者”裡,有人打着“談戀愛”的幌子對實習生進行“特别關心”,有人以建立工作聯系的名義給女同事發露骨圖片,有人通過社交軟件挑逗試探同行業女性,還有人直接對下屬實施肢體性騷擾,強行觸摸、摟抱、親吻。
不過,因為權力、職位、閱曆等方面的差異,許多女性無法界定類似的行為是否屬于“性騷擾”,更無法通過正當途徑“維權”,即便向旁人傾訴,也常常被認為是“太敏感”,得到的建議隻是“離他遠點”。現實的縱容,最終成為“施害者”的溫床,助長他們一次又一次故技重施。
而遭受性騷擾的女性,卻隻能在黑暗中徘徊、迷茫甚至懷疑自己。有人自責為何沒有明确表示拒絕,有人後悔沒有勇敢站出來曝光對方,有人想不通自己沒做錯為何還要承擔後果,甚至有人在不斷的自我懷疑中患上抑郁症。
“me too”的聲量在随着女性自我意識覺醒增大,“girls help girls”正在編織一張彼此保護的網。女孩們隻希望,性騷擾不再是“房間裡的大象”,每個女性都敢于在任何情況下說“不”。
長達6年被性騷擾,離職時我卻不敢曝光他琪琪 | 29歲 傳媒行業從業者
進入職場的第一份工作,我就斷斷續續經曆了長達6年的性騷擾。
22歲那年,我大學畢業後進入一家國企。當時我一個人剛到北京,沒有什麼朋友。我的領導是一個年紀跟我爸差不多大的異性,一開始他對我很不錯,常常在工作上指導和幫助我。
第一次感覺到異樣,是某一次下班,他說開車捎我到地鐵站,我不好意思拒絕。在車上,他直接把手放在我的腿上,還摸我的手。我從來沒有經曆過這樣的事情,一下子整個人都懵了,也不敢動。
還有一次因為工作需要,我必須跟他去一個飯局。到了飯店我才發現,整桌全是中年男性,隻有我一個小姑娘,被他安排坐在他旁邊。坐下來的那一刻,我感覺到了巨大的恥辱感,我好像是他帶在身邊炫耀的一個工具,被他以“美女同事”的名義介紹給其他人,當時大家看我的眼神都非常異樣。整個飯局過程中,他一直把手搭在我的椅背上,試圖摟抱我。
我很害怕和他一起出差。有次得知要和他一起出差,前一天晚上我在家崩潰大哭,但又不得不按他的意思去辦。出差期間,我都不敢一個人待在酒店,隻能對同行的女生說,“不管你什麼時候要去哪裡,請一定要叫上我一起”,這樣我才躲過了他的騷擾。
當時初入職場的我,并不知道怎麼界定這些行為,“這算不算性騷擾?”這個問題給我造成了非常大的困擾。
後來,他甚至發展到在辦公室摸我、在會議室強吻我,每當我表現出抗拒或者不順從,他就會對我進行職場PUA。我很想遠離他,但為了工作又不得不與他接觸,因此無數次陷入掙紮。工作不到1年,我被診斷出患有抑郁症。
我曾經向單位的紀委書記舉報他的所作所為,但對方隻是表示事情沒有我想的那麼誇張,勸我以後躲着他。他還被其他女同事檢舉揭發過很多次,但是每次都相安無事。大家都默認,如果你不想被騷擾,就躲着他,甚至離開這個單位。但是,我沒有犯錯,為什麼走的是我,為什麼不是他?我想不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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最終決定辭職的時候,我想過曝光他。但是很多人包括我媽都勸我不要聲張,因為每個圈子就那麼大,你的親身經曆隻會變成别人的談資,而你的力量遠沒有對方強大,最後可能他毫發無損,你卻在這個圈子裡待不下去了。
我曾經所在的那個單位,受到他肢體和言語性騷擾的不下10人,而至今,提起這個話題,彼此也隻有試探性的寬慰,不會有進一步認真的對話。
在辭職後的很長一段時間裡,這都是我邁不過去的一個坎。我不斷地責備自己,為什麼會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為什麼沒有早點離開那個地方,為什麼沒有勇敢地曝光他。因為這件事情,我性格大變。抑郁症就像一扇打開了就再也關不上的門,即便如今它虛掩着,也經常會擔心任何一點小事都有可能觸發它。
今天,我們能在網絡上頻繁看到對職場性騷擾的反抗和女性之間的鼓勵呐喊,但現實與網絡,似乎永遠有看不見的“壁”。與對“施害者”的調查、處理相比,現實中更多的,是遭遇性騷擾後在黑暗裡徘徊、迷茫、麻痹自己甚至懷疑自己的女性。這是最令我難過和窒息的。
性騷擾,不是房間裡的大象,它應該被人問起,應該被在陽光下談論、抨擊和不齒。我希望“me too”的聲音能再大一點,大到每個女性敢于在任何情況下說“不”,大到“施害者”沒有溫床,大到周圍沒有人假裝視而不見的縱容,大到每個人都知道:性騷擾一次都不應該發生。
以開玩笑的口吻言語性騷擾女生,在職場既常見又難“維權”大喜 | 26歲 媒體從業者
對方是一家企業的男公關,30歲出頭,看起來很溫和、彬彬有禮。
他第一次約我見面的時候,給我感覺人很nice。公關單獨約媒體出來見面、一起吃飯、建立關系,是很正常的,如果關系好,對方可能會私下給媒體一些料,或是公司之間達成合作。當時我剛畢業,覺得可以跟對方多聊聊,還把他介紹給了公司另一個女同事。
他人脈很廣,還組織了一個羽毛球群,群裡有各行各業的人。我參加過他舉辦的線下活動,所以他知道我家住址。到這裡,一切還算正常。
沒想到從那以後,他經常半夜給我發消息,有時候會突然說“我想見你”“一起出去撸串吧,我馬上到你家樓下接你”,還反複說好幾次“我現在就想見你,我來接你,我們出去玩吧”。因為彼此有工作聯系,不太好撕破臉,我就會客氣地回絕說,“我準備洗漱了”。他會發“想看”的表情包,然後說得更露骨一些:“你要洗澡了嗎?想在旁邊看。”
我和另一個女同事一聊才知道,他也會打着建立關系的名義,給她發非常露骨的動圖。當這個女生質問他“你怎麼發這種圖?”時,他就說“手滑手滑”。
這個男公關善于用開玩笑的口吻言語性騷擾女生,如果對方“反抗”,他打個馬虎眼就過去了。所以直到那個時候,我也沒有特别把這件事放在心上。
直到有一次年末,他約我見面,說還有另外一家媒體。我心想那應該沒問題,就去赴約了,結果發現沒有另一家媒體,隻有他一個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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走在路上,他會離我很近,一直想碰我,我就馬上避開。飯局中,他全程說一些挑逗性的話語試探,比如,“你最近怎麼都不搭理我了”“最近有沒有交男朋友啊”“我們一起去旅遊呀,就我和你兩個人一起”。飯後,他多次要求送我回家。
我把他對我言語騷擾的經過告訴了我的領導。領導是男生,他覺得挺惡心的,不過也隻是說“你就不要理他就好了”。有的男性認為是我想太多,覺得是對方想追求我。
沒辦法,我就拉上那個女同事一起,把這事跟另一個年長的女同事說了。這個前輩直接在線上把那個男公關狠狠罵了一頓。他給出的解釋是,“我就犯渾開個玩笑,沒想到小姑娘想這麼多,這麼認真。”我也在線上把他罵了一頓,他之後再也沒有找過我了。
我自認為自己當時是一個“完美受害者”,見他時沒有化妝,穿着很正常,短頭發,也沒有對他釋放過任何信号。即便有一定的自我保護意識,但當自己在職場遭遇這種情況,還是不知道怎麼應對。更何況這件事發生在有權力差異、閱曆差異的雙方之間,不但無法界定,更無法“維權”。對方非常熟練地以一種“我就是想騷擾你,但你沒有證據”的狀态和你相處,外界往往也會告訴當事人,“你太敏感了”。
在那之後,我隻能繼續加強自我保護意識,在與異性相處中鍛煉出更敏感的能力,辨别對方是否懷有惡意。
已婚老闆打着“談戀愛”幌子性騷擾,我卻懷疑是自己的錯鄭玉祺 | 24歲 影視行業從業者
大二的時候,我在一家影視公司當實習編劇。第一次見到總編劇的時候,我覺得他是一個很帥很酷的人,秉承着“少說話,多做事”的原則,隻是簡單打了個招呼。他卻主動拿出手機,加了我的微信。寒暄過後,他給我發了一句“第一眼見到你就有種天然的好感”。
我有點懵,在“他是壞人”和“人家隻是比較熱情”之間反複橫跳。鑒于之前朋友跟我講過“他人很好,寫文也很厲害”,我想是自己想多了,禮貌客氣地回了句“謝謝”。
随着我們逐漸熟絡,他跟我聊的話題越來越偏。從讨論劇本時問“女生被熟人侵犯了會告發嗎,你呢”,到閑聊時問“你喜不喜歡比我大的男生,大多少可以接受”,我才開始覺得有點奇怪。
整整一個月,他對我進行“糖衣炮彈”式關心,酒桌上會幫我擋酒,來辦公室會幫我帶水果,甚至劇本寫得不好的地方會親自指導我。這種“特别關心”,所有人都看得出來。
後來,我無意中得知他已婚,他也沒有隐瞞,反而告訴我“人是不可能一輩子隻喜歡一個人的”,而後又表達了對我的喜歡,希望我可以做他的“女朋友”。我明确表示了拒絕,并結束實習回到學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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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是他每天通過各種社交軟件對我進行言語騷擾,甚至打聽到了我的宿舍,在宿舍樓下堵我。無奈之下,我隻好跟他去外面協商,他死死地抱住我不放,還親了一口我的臉,我怎麼都掙脫不開,就踹了他一腳,一路小跑回學校。
之後,他還是每天給我發消息騷擾我,時間總是淩晨一兩點,一直持續了半年多,把我折磨得夠嗆。我特别擔心,如果他老婆知道,會不會覺得是我在勾引他?又或者他會不會告訴所有人,我其實是個很好得手的小姑娘?
那段時間我真的很難過,我把這件事告訴過一些朋友,有一個男生竟然說“可能你看上去就很像傻白甜吧”。我感覺受到了二次傷害,開始PUA自己,責備自己為什麼不一開始就表現得更加冷漠,為什麼沒有在他對我“特别關心”的時候明确拒絕,這一切會不會都是我的錯?我還想過要不要把證據打包發到公司,但他是那家公司的聯合創始人,誰會為我說話呢?
大概過了三個月,我的心态才調整過來,逐漸明白他就是打着“談戀愛”的幌子對我施行性騷擾,我沒有做錯什麼。我所處的行業,潛規則與性騷擾特别多,但我一定會努力成為比他更優秀、話語權更強的人,盡自己所能,去保護和支持一些和我有着同樣遭遇的女孩。
對方裝醉逼我送他回家,還拿男友工作威脅我卓卓 | 25歲 某上市公司企劃專員
我所在的公司是一家技術型公司,女生很少,我長相算标緻、性格也好,剛來公司不久就交了一個男朋友。我們深知辦公室是盛産八卦的是非之地,所以刻意保持低調,沒有在公司“官宣”。
在一次活動上,我和老闆的兒子打了個照面後,他便在群裡加了我好友。之後,他經常給我發消息,問我最近在做什麼、工作壓力大不大,或者分享他最近在讀的書。對此,我一直很禮貌地回複,我想也許是老闆派人“檢查工作”或者進行“員工關懷”。
有一天,他突然以“讨論活動宣發”為由約我吃飯,當時正好處在一個活動的啟動節點上,我沒有多想,以為還有其他同事,甚至帶了電腦來。見面時,我看到隻有他一個人,頓時有種不詳的預感,趕緊給男朋友發了消息和定位。
一到餐廳,他突然開始表白,說喜歡我很久了。我明确地告訴他我有男朋友,并拒絕了他。接着,他開始灌我酒,我找理由說自己感冒吃了頭孢,不能喝酒。幾個回合下來,我依然堅持不喝,他沒有辦法,隻能開始灌自己酒,然後裝醉,大聲嚷嚷“我哪裡不如他”。
熬到晚上十點半,餐廳要關門了。我以為終于結束了,他卻堅持要我送他回家。我并沒有同意,直到他說“你男朋友才剛剛升上主管”,我破防了。我男朋友為了業績在酒局上喝了多少酒、半夜加了多少班,我都看在眼裡。
來源 / 視覺中國
出租車來了,我被生拉硬拽上了車。上車後,他故意倒在我身上,在我耳邊說話,我非常害怕。當時我整個人手腳冰涼,心裡隻祈禱趕緊到達目的地。男朋友趕到的時候,我快淚崩了,但還要裝模作樣地一起把他送上樓。關上門出來的那一刻,我哭得泣不成聲。
至此,事情并沒有結束。對方在公司權力很大,他開始故意針對我和男朋友。看見我們下班後在公司健身房鍛煉,他就給我發來消息“以後你們倆不要去健身房了,我要用”;看到我們一起吃飯,他也給我發消息“以後你們倆不要一起在公司食堂吃飯,我不想看見你們在一起”。
我不可能向老闆投訴,那是他爸,一定會維護他;也不敢告訴同事,閑言碎語傳來傳去,最後肯定變成我不檢點。在這方寸之地有着絕對權力的人,沒有人能拿他怎麼樣。
不久後,我一聲不吭地選擇了離職,沒有告訴任何人原因。每每回想起這次經曆,我都會陷入焦慮,甚至生理性嘔吐。我一直不理解,為什麼明明是他騷擾了我,承擔後果的反而是我?我常常後怕,“那次如果不是男朋友及時出現,我會被潛規則嗎?”
他們在微信上明目張膽騷擾,是笃定我不敢曝光凡凡 | 25歲 金融行業從業者
進入金融這個男性主導的行業以來,歧視和騷擾就沒離開過我。
最常見的情況是,不管是參加行業沙龍還是小型飯局,全場幾乎都隻有我一個女性。隻要讨論到業務相關的事情,他們就隻會跟男性說話,無視我,默認我什麼都不懂、是來當花瓶的。有時候我業績比較好,還有男同事在背後嚼舌根,說我可能是利用“性别優勢”進行了交換。實際上,現實生活中,我不管是性格還是打扮,都比較男孩子氣。
我會被圈内大佬約出去“私下”喝咖啡,會被隻在活動上見過一面的人發“你今天很漂亮,我想約”之類的話,即使我言語間已經委婉拒絕,後續還是會被繼續騷擾。讓我很崩潰的是,他們都是在微信上特别明目張膽地騷擾我,他們也不怕我把聊天記錄截圖發出去,可能是覺得我肯定不敢。
有一次,一個職級很高的人晚上約了幾個人在他酒店房間開會,我本來沒在意,開會的時候也一切正常。開完會已經很晚了,我正準備走,手機上突然收到一條他的消息,意思大概就是“你别走了”。
我有一個朋友遇到的事情更過分。有一次她臨時被合作公司的CEO叫去一個飯局,說是要介紹資源給她。她剛到包廂,對方就說“你來遲了,先自罰三杯”,空腹三杯紅酒下肚,當場已經頭暈。又被灌了幾杯之後,她意識到不對,找了借口想走,CEO說送她去酒店休息,把她強行拉上了自己的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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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後,她一直跟司機說,“拜托拉我去最近的地鐵口”,司機卻徑直往酒店的方向開。她在絕望中趁着司機等紅綠燈急忙跳車,一下車就跑。等回到家之後,對方居然還打電話過來,稱“你怎麼能失去這麼好的機會”,她随後把對方拉黑了。
在金融行業,女生似乎很難避免類似的情況,我隻能自己總結了一些注意事項,防範于未然。
第一,所謂的“大佬”突然約你私下見面/喝咖啡,這種情況非常不合常理。你可以拒絕,不要害怕對你的職業造成什麼影響,因為他不會記得,即使以後有業務合作,也不會因為這些“小事”而放棄商業利益。拒絕的時候,一定要第一時間就拒絕,方式可以委婉,否則事情會變得越來越複雜。
第二,心理壓力太大的時候,可以找你信任的、正直的女老闆尋求幫助,她不一定會替你做什麼,但是她可以教你怎麼做。
第三,能留下來的記錄一定要留,包括聊天記錄、現場錄音。就算不準備曝光,也會讓自己心裡更有底氣,我希望你一輩子都用不上這些東西。
你要堅持自己心裡的正義,隻要你的選擇遵循内心,就算結果不太好,也不會後悔。維護自己的正義,其實也是在維護行業裡其他女性的正義,讓一些人知道這條路是走不通的,以後也會更少對其他女性下手。
*題圖來源于Pexels。應受訪者要求,文中琪琪、凡凡、大喜、 鄭玉祺、卓卓均為化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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