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朝橫跨三百餘年, 吹出魏晉隐逸之風,亦是中國文學走向“自覺”的時代。從曹家三父子到建安七子,從陶淵明到山水詩派鼻祖謝靈運,六朝文壇“風神秀骨,剛健之美”,湧現了一衆風流名士。何為“建安風骨”?抱琴行吟,弋釣草野,真實的隐士生活什麼樣?
北大中文系張一南老師開設了“中國中古文學史”專業課,并将唐以前的講義編著為《張一南北大國文課:六朝文學篇》。澎湃問吧邀請張一南老師,講述六朝文學與名士的精神世界。
“風骨”與“自覺”
@Puzz康:究竟何為“建安風骨”,是否從文學衍生成了一種精神美學?對中國後世文學産生了怎樣的深遠影響?
張一南:風骨其實就是美好人類的一些本質的東西,一些潇灑而又骨鲠的表現。士人的表現就像一種藝術創作,沒有一定之規。風骨是更本質的,文學是風骨的一種表現。每當一個時代的文學足夠熟練,就會自然地追求風骨。盛唐就是一個典型。
@澎湃網友m2EF7j:為什麼魏晉被認為是中國文學的自覺時代?該如何理解“文學自覺”?
張一南:我的理解跟魯迅那時候的看法已經不一定一樣了。不過魏晉在中國文學史上有劃時代的意義,這個應該還是有效的。我現在理解的“自覺”,是純文學的自覺。
在此之前,文學一直還是群體性占主導的。一方面是“風”的傳統,也就是民歌樂府,作者是沒有自己的名字的,反映的是群體共同的意識;一方面是“頌”的傳統,也就是廟堂文學,作者實際上也沒有自我。“雅”的傳統也存在,但是被湮沒在群體詩學的聲音中。
魏晉時代的文學,個體的表達鮮明起來了,文學也走出了應用,開始有了純審美的價值。純文學自覺的背後,是士的自覺。
竹林七賢圖,夏荊山
@安德烈亞皮爾洛:為什麼魏晉時期的文學會有這種甚于“享樂主義”的色彩呢?
張一南:這種“享樂主義”情緒其實是東漢就有了,建安正始的很多東西其實是從東漢繼承下來的。表面上,“享樂主義”的理由是對生命的思考,人生苦短。實際上,“享樂主義”是黑暗時代人們做出的選擇。
在這樣的時代,怎樣做都是錯的,認真的努力往往被辜負,甚至生命無常,也不是因為自然死亡,而是因為随時有被殺的危險。這時候,人們難免會說,“早知道這樣,還不如去享受”,就像《茶館》裡秦二爺得出的結論,“有錢就該去胡作非為”。這其實是對黑暗時代的反抗。
一些詩人還沒有經曆過絕望,就開始寫這樣的主題,比如曹植的前半生,這就是從東漢繼承來的。這時候的曹植對亂世中的人生無常還沒有充分的認識,但是他有文學修養,他閱讀過的東漢文學作品,讓他可以有這樣的直覺。他還不是很清楚為什麼要這樣說,但他知道應該這樣說。西晉以後,這種對黑暗的反抗情緒有所削弱。陶淵明還有這種情緒,因為他是一個保守的人。不過,陶淵明也不完全用這種方式反抗黑暗了,他還有其它的方式。
《歸去來辭書畫卷》局部,南宋,現藏于波士頓藝術博物館
@娜曼蒂克:竹林七賢風流名士,感覺是一部仙俠作品的絕佳題材。為何現有的古裝古偶劇不拍魏晉而偏愛唐宋清,“風骨”很難影視化嗎?
張一南:首先,魏晉并不仙俠,竹林七賢有着很深沉的痛苦。
影視界的事,我是管不了的。以我有限的所見,目前負責編寫劇本的一些人,确實想法很簡單,我想讓他們寫正始時代的話,恐怕會有難度。通俗文學偏愛較近的時代,也是可以理解的。
我對魏晉的講述,可能跟你的印象很不同,你可以看我的書。不過,說到底,曹植、嵇康、阮籍、陶淵明仍然是有風骨的,隻好用“風骨”、“飄逸”來形容他們。隻不過,看了我的講述,你就可以理解,他們為什麼如此飄逸。
@聽雨楓橋:請問魏晉風度中,今人應該揚棄什麼?
張一南:魏晉風度是巫師的事情,任何時代的麻瓜都不許學。
風流名士的真實生活
@藥師傅:真實的隐士生活什麼樣?
張一南:所謂的“隐士”,隻要是“不做官的讀書人”就可以了。
“士”是中國傳統社會的一群優越的人類。默認“士”是要做官的,“士”如果不做官 ,但人們還承認他是“士”,那他就可以成為“隐士”。“隐”是從官場消隐,并不需要從人間消隐。有的隐士非要住到深山裡去,其實是一種作态。
當然,不做官的“士”,沒有了俸祿,也是要生活的。他們沒能力從事體力勞動,主要依靠他們莊園的收益為生。事實上,不管做不做官,中國古代的士人階層都是靠莊園收益為生的,沒有莊園的寒士也一般多少有點土地可以出租,否則他們無法脫産讀書那麼多年。不做官或者半官半隐的士人,就會住到自己的莊園裡去,号稱“躬耕”,但實際上,他們莊園的主要勞動力還是佃戶和童仆。這幫人要真靠自種自吃,會餓死的。陶淵明寫的“悅親戚之情話,樂琴書以消憂。農人告餘以春及,将有事于西疇。”還是比較精準地概括了隐士的生活的。
@小兔兔:六朝名士是否琴棋書畫樣樣精通?
張一南:六朝的時候,這些還都屬于技藝,沒有後世那麼崇高的地位。具體來說,畫還沒有進入文人群體,畫畫被認為是畫工的事,文人會畫畫就像我們今天教授會打遊戲一樣。
書法本來也是書吏的技能,是寒素上升需要的實際工作能力,但從鐘繇開始,特别是到王羲之以後,書法成為了文人的一種風雅技能。其本質也是從地位不高的事變成了文人的一種閑情逸緻,類似我們今天做烘焙什麼的。
下棋已經出現在了很多筆記小說中,不過也主要是一種遊戲。
琴比較早成為風雅的事,從孔子那個時代就是君子詩教的工具,到嵇康以後更是獲得了優雅的地位。那時候的琴曲也不像明清以後琴曲那種淡遠的風格,而是比較激越的,類似楚辭的風格 。
@MiaGo:六朝士人比女人還愛美嗎?唐朝以胖為美,六朝追求的審美觀念有什麼特點?
張一南:唐朝的審美其實是從六朝繼承來的,就是張大千總結的“白胖高”。胖就是相對豐腴,不要筋骨太露,參見張莉的薛寶钗、朱一龍的齊衡(劃掉)。當時喜歡這種,是因為這是當時上等人的長相。男性重視儀表是好文明。
@小兔兔:六朝名士怎樣“社交”?在當時就有很大影響力嗎?
張一南:在當時就有影響力的。拿陶淵明來說,他其實和當時朝廷核心的劉裕、王弘等人都有交往。當然,他并不直接參與政治,而是像嵇阮一樣,不與統治者合作。名士的影響力主要是在文化方面。蕭梁時候,昭明太子就把陶淵明的詩集放在案頭,随時翻閱。人們也信任名士對一個人的品評,而不是隻看一個人的官位。
@昨日的世界:如何看待風流名士的潇灑嬉皮的“生活方式”為人津津樂道,甚至比他們的文學作品更引人注目?
張一南:每個人才性不同。詩寫得好的人一定是個有趣的人,有趣的人不一定能寫出好詩。寫詩是一種有趣,一種比較容易被記住的有趣,有趣比寫詩好更重要,而引人注目不重要。
如何品讀中國古典文學
@年以不少,心向何處!:如何讓小學階段的小朋友愛上文學特别是古代詩詞歌賦這些?
張一南:看起來,您小學的時候也沒有很愛這些?否則您隻要把您小時候的經驗複制過來就好了。
如果是這樣的話,那麼首先要考慮讓小朋友不恨這些。
不要讓小朋友把古代文學和不美好的經驗聯系在一起。不要跟他說,怎麼别的小朋友喜歡,你不喜歡啊,你沒有出息。不要跟他說,背了這些就可以考好大學,做大官發大财。不要因為他背不出古詩就打他罵他。
一開始不必急着讓孩子背,可以先給他念,讓他在一個以古詩詞為背景音的環境中玩耍。不必念得多麼花哨,就像過去的私塾先生一樣,樸實無華地念,還原古詩詞本身的美。大人自己在那裡念得很陶醉,小孩子總會産生好奇,就會想跟着念了。一旦他開始念了,學會背一首小詩了,一定要鼓勵他。
其實魯迅筆下三味書屋的教學法很好,先生在上面念,弟子在下面念,各念各的。先生念自己喜歡的文章,自己很陶醉,弟子隻要跟着學樣就行了。
孩子如果說不喜歡詩詞,千萬不要着急。我三歲的時候就曾經跟我媽媽說:“媽媽,我最讨厭背唐詩了。”于是我媽就不讓我背了。這并沒有耽誤我後來真正喜歡上唐詩,以唐詩為業。
@Puzz康:曹植的七步詩到底是真是假?為何曆史上有所争議?
張一南:首先,《七步詩》是一首樂府詩,跟我們後來理解的“出口成章”的個體詩學不同。
樂府不太注重記錄作者,所以作者往往不太确定。不過,曹植親自作樂府的可能性還是有的,這在他們那個特定的時代是皇族的一種特權。
比起詩的真僞,《世說新語》記載的這首詩的寫作背景疑點更大,基本上是不可信的。曹植寫這首詩的環境,最大可能是在自己的藩國裡,郁郁不得志,在寫作樂府歌辭的時候,遊戲文字,作為消遣。其中的興寄意味是明顯的,但這首詩不大可能是曹丕逼出來的。
《洛神賦圖》,東晉,顧恺之
@Monicaaa:怎樣看文學作品中悲與美之間的關系,純粹的喜無法稱之為美的文學?中國古典詩詞歌賦亦然嗎?
張一南:喜劇背後如果沒有悲劇,就是鬧劇。從作詩來看,一個人在最開心的時候,無法寫出自己一生中最好的作品。
@阿蝦大俠:李白提及六朝文學“自建安以來,绮麗不足珍”,算是文人相輕嗎?好奇中國文學曆朝曆代之間的鄙視鍊是怎樣的。
張一南:李白本人曾經認真地學習六朝文學,他曾經三拟《文選》,也有不少模拟齊梁的作品。他中年以後對六朝文學的批判,是建立在深入地了解六朝、充分地掌握了六朝文學技巧的基礎上的。他的這句話,不能成為初學者不接觸六朝文學的借口。
相反,我認為李白恰恰是一個不肯走入盛唐的六朝人,所以才會是一個谪仙人。李白對于六朝的批判,其實是針對于在他之前的龍朔文場及其流毒的批判;李白對于建安的重新标舉,是對個體情志的重新标舉。“文人相輕”往往是一個偷懶的說法,我們要思考,這個人為什麼要這麼說,他說話的背景是什麼。
一切曆史都是動态的過程,中國古代文學史也是這樣,不存在一個三千年不變的“鄙視鍊”。盛唐人标舉建安是真的,但後人标舉建安、盛唐有可能是假的,标舉六朝的有可能是真的。建安、盛唐是真詩的極緻,寫假詩的人在那裡标舉建安、盛唐,其實是一種諷刺。
@澎湃網友jQrIBf:古代文學史上著名的父子檔,“三曹”和“三蘇”哪家文學地位更牛?
張一南:三曹在文學史上個個能打,蘇洵和蘇轍多少算是沾蘇轼的光。不過,對于某個我欣賞的序列,曹植是開頭,蘇轼是收尾。
《張一南北大國文課:六朝文學篇》,張一南/著,嶽麓書社·浦睿文化,2022年9月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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