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長聲
多次上過富士山,都隻到“五合目”。乘車隻能到那裡。也曾往“六合目”走了幾步,路好像爐灰渣子鋪的,廢然而返。富士山标高3776米,來路不同,有四處“五合目”,最高一處為2400米,再往上才叫登山。
富士山分為十“合”,并不是高度等分,而是登山人歇腳抽袋煙的标識。至于為什麼用“合”,一說是用升盛白米,堆起尖,狀若富士山(中國的升四面是梯形,扣過來蠻像富士山),十合為一升,就登到山頂。我隻在電視上看過人們向山頂攀登,不絕如縷,夜裡亮起各種燈光,蜿蜒如星河。
從風景來說,富士山遙看為美。日本人寫漢詩詠富士山都是詠其高,例如“富山千仞雪峻嶒”、“富士峰高宇宙間”、“一山高出衆峰巅”。江戶時代曆仕四代幕府将軍的儒者林羅山把富士山比作白扇,似可以把玩,但“倒懸東海天”,就壯闊起來。小說家太宰治是用小東西搭配富士山,說“月見草跟富士山很相配”;取景器“正當中是巨大的富士,它下邊有兩個小小的罂粟花(指兩個姑娘)”;“甲府的富士從群山後面露出三分之一的臉,像一個酸漿”。
畫富士山的浮世繪,最有名的是葛飾北齋的《富嶽三十六景》,當時非常受歡迎,又追加十景,共四十六幅。江戶時代浮世繪的題材當初主要是名角和美人,北齋的這套組畫創立名勝畫。四十六幅畫之中隻有“凱風快晴”和“山下白雨”如兩幅特寫,描繪富士山的巍峨,餘者基本把富士山畫個小三角,即便用透視的方法誘導觀者的視線,也不易發現。人們忙于做工、趕路,沒功夫擡頭,隻有“五百羅漢寺榮螺堂”、“礫川雪之旦”畫了些人看風景。
北齋從各處遙看,把富士山置于人們的日常生活裡,卻不曾想到太宰治的視點——從廁所窗口看。他在《富嶽百景》中寫道:“從東京的公寓窗戶看見的富士很憋屈。冬天看得很清晰。地平線上孤零零露出小不點兒的、純白的三角,那就是富士,像不起眼的聖誕節裝飾糖果。而且左邊肩膀傾斜,令人不安,仿佛眼看就要從船尾逐漸沉沒的軍艦。三年前的冬天被一個人說出了意外的事實,我走投無路。當晚在公寓的房間裡一個人咕嘟咕嘟喝酒,喝了個通宵。天亮了,去小便,從公寓廁所張挂鐵絲網的四方窗戶看見富士。令人難忘的富士,小小的,純白的,左邊有一點傾斜。”這個公寓在杉并區天沼,估計早就沒有了,現而今那裡也望不見富士,因為到處起高樓,東京都内叫“富士見”的地方都已經徒有其名,除非登高樓兮騁望。
站在廁所觀山景,不隻太宰治,谷崎潤一郎在随筆《陰翳禮贊》中寫道:“漱石先生把每天早晨上廁所當作一個快樂,那似乎莫如說是生理的快感,但是要體驗這快感,沒有比日本的廁所更适宜的地方,被閑寂的牆壁和清晰的木紋圍着,眼裡能看見藍天和綠葉的色彩。”夏目漱石真的有俳句吟道:“雪隐才容身,當窗欲窮千裡目,漠漠秋之山”(雪隠の窓から見るや秋の山)。
《富嶽三十六景》中唯有“諸人登山”描繪了山上情景:幾個人在山路上趔趄,一堆人在石窟裡瑟縮。電視播映過這種情景,但不是石窟,而是山頂的廁所裡擠滿人,全是外國人,躲避風寒,等着看日出。富士山從7月到9月開山兩個月,山頂上7月還下雪,把一個外國小姑娘凍得哭訴以後絕不登了。幾年後電視又采訪她,看來真沒有重上富士山之意。人們對外國的事情總有些好奇,但知道了底細之後也就不再當回事。
冬季多晴日,不可攀援兮,卻正是遙看的大好時節,冠雪的富士像一個美女,頭蒙白紗巾,用雙臂展開長裙。那兒童也能畫的形狀确然是“不玩雕蟲小技的巨大單純”。畢竟好景不常見,山頭經常被雲霧缭繞,這時就要有一點日本美意識,如《徒然草》所寫:“隻有櫻花盛開月無影才值得觀賞嗎?對雨思月,關在屋子裡不知春去何去,也别有深情。含苞欲放的枝頭,花瓣零落的庭院等,反而多有可看之處。”
偉大的芭蕉便吟道:“霧濃似秋雨,此日不見富士喲,空蒙别有趣”(霧しぐれ富士を見ぬ日ぞ面白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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