最近,非洲蝗災肆虐。康有為曾在《大同書》甲部第二章形容蝗蟲們來襲時候的态勢:“漫漫蔽天而來,樹木深葉,萬頃千稼,連州并邑者,其所謂蝗災耶”。
蝗蟲自古至今,從中到外,屢屢成患。僅中國曆史上的蝗災,鄧拓在他的《中國救荒史》上統計,秦漢平均8.8年一次,兩宋為3.5年,元代為1.6年,明、清兩代均為2.8年,而且“受災範圍、受災程度堪稱世界之最”。
“旱極而蝗”,蝗災一般都會發生在大旱之後。由于蝗蟲破壞力極強,隻要它們飛過的地方,從農作物到蔬菜,甚至蘆葦、稗草等一些蒿類植物便被吃光。《後漢書.桓帝紀》:“蝗災為害,水變仍至,五谷不登,人無宿儲”, 一如被流寇盜匪洗劫。
蝗蟲的繁殖力又極為旺盛,所到之處,便能就地産卵,古人崇尚旺盛的生殖能力,詩經裡便以《螽斯》篇來祈求能如蝗蟲一樣多子多孫。
對于蝗蟲的災害,古人也是用盡了辦法。“宋紹興中,議舉醣祭。蝗蟲為災,則祀之。”于是“蝗神”應運而生,而對于“蝗神”,也是說法不一。
《陝西通志》說“唐相裴度捕蝗有功,祀為蝗神”;《明一統志》說“滅蝗以姚崇最著;《皇朝文獻通考》:“畿輔地方每有蝗蝻之害,土人虔禱于劉猛将軍之廟,則蝗不為災”。但是立“蝗神”的目的,總體來說,無非是為了禳災祈福,希望借助這些神人幫助消滅蝗災。
對于蝗蟲,古人的态度是鄙夷痛恨的。宋孫光憲《北夢瑣言》卷三寫:“不肖子有三變:第一變為蝗蟲,謂鬻莊而食也;第二變為蠹魚,謂鬻書而食也;第三變為大蟲,謂賣奴婢而食也。”比喻了不肖子孫的三種情形,第一種就是像蝗蟲一樣,變賣了田莊嚯嚯而空。
元辛文房 《唐才子傳·汪遵》:“非三變之敗,無一展之期。” “三變”,恰也說明了是敗家的根由。這篇記載的主人汪遵是唐朝的詩人,是一位由讀書參加科考而改變命運的才子,他恰好有一首詩《淮陰》:
“秦季賢愚渾不分,隻應漂母識王孫。歸榮便累千金贈,為報當時一飯恩。”巧的是,《紅樓夢》書中,薛小妹新編懷古詩裡的《淮陰懷古》“壯士須防惡犬欺,三齊位定蓋棺時。寄言世俗休輕鄙,一飯之恩死也知。”竟有異曲同工之妙。(詩事此篇不表,此篇隻說蝗蟲)
《紅樓夢》前八十回書中寫了劉姥姥兩次進大觀園,第六回裡劉姥姥一進大觀園,所為何事?借錢!而且借錢這事,全是由劉姥姥謀劃出來的,書中寫“劉姥姥道:‘謀事在人,成事在天。咱們謀到了,看菩薩的保佑,有些機會,也未可知’” 。
主意既定,劉姥姥第二天就帶着孫子闆兒去了榮國府。而且這一去她先找到了王夫人的陪房周瑞家的,很順利地見到了王熙鳳,拿到了二十兩銀子并一吊錢。這裡脂批雲:“劉婆亦善于權變應酬矣”。
此言是一針見血,劉姥姥雖是鄉野粗人,卻很會“來事”,二進榮國府,劉姥姥伏低做小把賈家上下女眷們逗得俯仰大樂更是證明了這一點,因為此,她拿到了比第一次更多得多的錢與物。
劉姥姥第二次進大觀園,第三十九回裡寫“忽見上回來打抽豐的那劉姥姥和闆兒又來了”。
明代郎瑛《七修類稿·辯證上·懛子秋風》:“俗以幹人雲打秋風,予累思不得其義,偶于友人處見米芾劄有此二字,‘風’乃‘豐熟’之‘豐’,然後知二字有理,而來曆亦遠”;明人陸嘯雲《世事通考》釋:這“打秋風”,實為“打秋豐”,意謂“因人豐富而抽索之”,故而也叫“打抽豐“。所以打抽豐又叫打秋風或者打秋豐。
這裡不得不說的是作者曹雪芹,雖然他的筆下把劉姥姥這個人物描寫得很生動很會讨巧,并深得賈母、哥兒姐兒、賈府實際管家人王熙鳳的歡心,但從他并不客氣地直接用了“打抽豐”這個詞,可見他對這個人物心下是不喜歡的。
這一回還有一段文字,“鴛鴦笑道:‘天天咱們說外頭老爺們吃酒吃飯都有一個篾片相公,拿他取笑兒。咱們今兒也得了一個女篾片了。’李纨是個厚道人,聽了不解。鳳姐兒卻知是說的是劉姥姥了”。
“篾片”是幫閑湊趣的清客的代名詞,用來比喻那些“依附豪門,打秋風,充串客,以閑情逸趣取悅财勢,為主人東家臉上貼金”的讀書人。
劉姥姥不過一個大字不識的村野老婦,卻被冠以“篾片相公”之稱,是可見如戚本中所說“绛樹兩聲,一聲在鼻,一聲在喉”,作者别具深意,明面上寫着一個為了生計不得不低着身段來讨好的老婦人,雖然這個老婦人看上去很厚道,但從曹公的用詞上我們還是能感受到他對劉姥姥這個人物是不屑的。
從鳳姐到鴛鴦,主子到丫頭,大家都在拿她極盡調戲逗樂之能事,而劉姥姥明知道大家拿她開心,不但不覺得委屈,反而極力逢迎。如果用我們現代人的眼光來看,一定會感歎底層人民讨生活之不易,為了那麼點錢也是把老臉拼盡了,可在古人的教育裡是“不食嗟來之食”,氣節才是第一位的。所以在曹公不惜筆墨大力贊美晴雯的诔帖裡,我們讀出來,對于從不阿谀谄媚的晴雯,曹公是有多麼的喜愛。
這一回裡寫劉姥姥來了,南院馬棚裡就“走了水”——失火,玩牙牌令,她的令詞——“大火燒了毛毛蟲。”可見劉姥姥并不是個吉利人物,緊接着,賈母就病了,巧姐兒也着了風寒。
第四十一回,題目直接就叫“怡紅院劫遇母蝗蟲”。劉姥姥來大觀園,不是給大家帶樂趣來的,她的到來竟被寫成一場“劫”。
“省親别墅”這四個字被劉姥姥借着酒意認作“玉皇寶殿”,她本不識字,如何又能認得是“玉皇寶殿”這四字?不過是極盡谄媚而已。然後借着酒意,她上了寶玉的床——如果這裡是“玉皇寶殿”,那這床豈不是龍床?驚得襲人“慌忙趕上來将他沒死活的推醒”, 她又問:“這是那個小姐的繡房,這樣精緻?我就象到了天宮裡的一樣。”
她吃了茶的杯子,妙玉叫放在外頭,寶玉讓她幹脆就給了劉姥姥好了,她說“幸而那杯子是我沒吃過的,若我使過,我就砸碎了也不能給他。”妙玉嫌惡她,黛玉笑她:“當日聖樂一奏,百獸率舞,如今才一牛耳。”
“百獸率舞”出自《尚書·舜典》:“於!予擊石拊石,百獸率舞。”舜說自己隻要一敲擊石頭,百獸就會跟着節奏起舞。因為劉姥姥自比為“老劉,老劉,食量大似牛,吃一個老母豬不擡頭。”所以黛玉會說如“今才一牛耳”,如今這個老牛還沒等百獸起舞自己就先跳起來了,這裡黛玉是拐了彎的罵劉姥姥這樣的人物。
其實劉姥姥一家有一點薄田,女婿除了種地還有别的營生,不過是過得緊巴一點,并不是過不下去,但他們卻走了攀附這條路線。
第四十二回,章回的标題“潇湘子雅謬補餘香”,林黛玉直接罵劉姥姥為“母蝗蟲”,其實這個連我們現代人都有點看不下去了,孤高自诩目無下塵的林黛玉,何必去刻薄一個跟她并無甚關系的村婦。
曹公用了三章的篇幅寫劉姥姥二進大觀園,這個可真是不同尋常了,書中一般是一個章節就會叙述完一個事件,而标題上曹公用的“雅謬補餘香”這樣美好的字眼,相對于寫劉姥姥的“劫遇母蝗蟲”,這是怎樣的喜與惡,真是一目了然。
通過林黛玉的嘴,我們得知了劉姥姥的到來是“攜蝗大嚼”——這整個不就是一副蝗災來襲圖嗎?為什麼是林黛玉來說?因為林黛玉真實,真實得從不掩飾自己,她的喜惡,何嘗不是代表了作者本身的喜惡。
第十九回《情切切良宵花解語 意綿綿靜日玉生香》,本來是一段兩個精緻人兒的歲月靜好,可是當寶玉說:“沒有枕頭,咱們在一個枕頭上。”林黛玉卻突然粗口兩字:“放屁!”每次看到這裡都不覺莞爾,惟其真實,後面的“葬花”便知絕不是為了矯情的行為藝術,那絕對是林黛玉最真實的内心的行為投射。所以她的一言一行,都是代表着最真實意圖的表達。
林黛玉的譏诮,從小說的表面上看不出太大的緣由,于是我們隻歸它為林黛玉的小性與刻薄,但是我們知道林黛玉就是作者的代言人。作者說不寫“傷時罵世”之語,所以“假語村言,将真事隐去”,劉姥姥的到來,明着看是一個最底層人物,不在乎尊嚴,刻意巴結讨好富貴人家讨生活,反着看便是一群像蝗蟲一樣的人,将這個詩禮簪纓之族怎樣的掏空。當然大廈的傾倒必定也有着其他複雜的緣由,但蝗蟲們絕對是推手之一。
作者:輕飏,本文經作者授權發布。歡迎關注我的頭條号:少讀紅樓,為你講述不一樣的名著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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