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武林至尊,寶刀屠龍,号令天下,莫敢不從,倚天不出,誰與争鋒。”
隻要讀過金庸的《倚天屠龍記》,都不會忘記這段頂級産品PR文案。
且不說屠龍刀,隻說如今算是各種仙俠劇盛世,但似乎并沒有哪把劍能像“倚天劍”一樣的深遠影響力,因為這把劍的主人,都是金庸筆下的絕世人物:郭襄、滅絕師太、趙敏、周芷若。
在《倚天屠龍記》的結尾,明教鑄劍師吳勁草受教主張無忌的命令修複了屠龍刀,但因為太多明教同袍死于倚天劍下,吳勁草不願修複此劍。
書中已無倚天劍,世上本無倚天劍。但人心裡,倚天劍的情懷一直在。
現代的鑄劍師,就曾與金庸先生因倚天劍而結緣,讓紙上神兵擁有了實體。
不過,現代人對實體劍的需求,與江湖無關。鑄劍師們的手藝,要到哪裡去找知音呢?
國家級非遺傳承人、國家級工藝大師沈新培
沈新培精心鑄造的一把隕鐵寶劍,曾開出了180萬的高價。
作為國家級非遺傳承人、中華老字号沈廣隆第四代傳人,生于1948年的鑄劍大師沈新培,被江湖稱為“當代歐冶子”。
沈廣隆字号在江湖上的傳承史,可以追溯到1911年的“龍泉鑄劍精英大比武”,沈氏先祖沈庭璋奪得魁首。
沈新培從小跟着父親沈煥周學習鑄劍
2004年,年近八旬的金庸故地重遊,赴龍泉問劍,不出意料,沈新培接下了鑄造倚天劍的任務。
他曾當面對金庸先生講述自己對劍的理解:“方地為車,圓天為蓋,長劍耿耿倚天外。”
因為曆代倚天劍主都是女性,所以沈新培按雌劍設計,在劍槽上下了工夫,并突出了劍的長度。
沈先生強調,影視劇裡給人的印象,劍槽是用來放血的,其實根本不是,這個設計是為了減輕劍身的重量。
玄武劍,沈新培鑄
而且,鍛造一把符合行業标準的好劍,成本是很高的。按古法鑄劍技藝,從選材、煉材,到鍛打、鏟锉、淬火、磨砺、制作劍鞘、外裝......曆經整整七十多道工序,需鍛工、木工和銅工三大工種的通力合作,費心、費力、費工又費時,才能造出一把“倚天劍”。難怪古人說,十年磨一劍。行業裡對劍的評價也有一句話:劍條看鍛工,外飾看銅工。
劍條看鍛工,外飾看銅工
劍條看鍛工,指的就是鍛制環節,也就是鍛煉、淬火和磨砺,這是龍泉傳統鑄劍技藝精髓中的精髓。草鋼經過上萬次的敲打、折疊與提純,才能煉出一把純正的劍材料。以沈新培為代表的沈廣隆一脈,獨門絕活正是鍛制技藝。2006年,“龍泉寶劍鍛制技藝”入選國家級非物質文化遺産代表性項目名錄。
鍛制是龍泉寶劍的技藝精髓,很考驗鑄劍師的功力
鑄劍師們光着膀子,在火星四濺中一下又一下掄着大錘鍛打燒紅燒透了的鐵塊。如今,仍然是這個行業離不開的場景。
俗話說:“世上有三苦,撐船、打鐵、磨豆腐。”想成為一名技藝上乘的鑄劍師,實在沒有什麼捷徑可言。
“打完一天的劍條,整個人都是烏漆漆的,夏天更難過,汗水就沒斷過,人臉就跟花貓一樣。”省級非遺傳承人、工藝大師鄒建明描述。
鄒建明現為省級非遺傳承人、省級工藝大師
沈新培曾多次改革鑄劍工具,為了提高鑄劍工藝和生産效率。他于1968年發明的淬水刀夾具,使得鑄劍鍛造功效提高了5倍不止,于1975年革新的刀劍制作工藝則使得鑄劍成本降低了1/3。但是他說,“我們龍泉鍛造技術比賽的時候,不允許用這個工具,因為用了之後鑄劍太快,達不到考驗水平的目的。”
謝明友向師傅沈新培請教鍛劍技巧
畢竟,正如沈新培的徒弟謝明友說,一把劍是好是壞,看的還是鑄劍師的手藝。匠人的本事不能丢。
實際上,機器固然加快了鑄劍的某些工序,但鑄劍全過程都離不了人,“現在有空氣錘打出來的粗胚,但這樣做出來,也隻是打劍身省下一點力氣。”
鑄劍師還要上手調整直度、柔性和韌性,後面的淬火、磨砺也都是一點點做起來的。鑄劍師不僅需要一把子力氣,反應也要足夠靈敏,指哪兒打哪兒,看火候憑經驗快慢輕重有度。
鍛打,既需要體力,也很考驗腦力
除了精密複雜的工序,鑄劍的過程還伴随着不測的危險。長年累月守着1300度以上的高溫,工作環境中時有小鐵水亂飛,空氣當中也盡是鋼鐵熔粒,很可能造成眼睛被燙傷,手指被割掉等嚴重的傷害。沈新培的視力在一次指導徒弟打鐵的過程中不慎受損,火星直接飛進了眼睛裡。現在他的左眼視力隻有0.2,右眼1.2。
但老劍師并不認為這有多值得驚訝:“有哪個鑄劍師沒被燙過?一個小小的鐵花對身體傷害也不大,用藥擦擦就算了。”
這麼高的成本,産品價格自然不菲,一把大師之作,往往是3萬起步。
上為吉祥劍,下為五行劍,謝明友鑄
現在,鑄劍行業,龍泉當地的文化支柱性産業之一,被學者稱為“産業集群”。
以2019年為例,龍泉市劍瓷産業産值達46億元之多,全年産值增幅突破15%,其中,寶劍産業的産值增幅為21%。
目前,龍泉市工商注冊的劍鋪有230多家,僅當地的從業者便已多達2萬餘人。
劍鋪的出現,促進了當地就業
鄒建明和謝明友都有自家的劍鋪,在開店方面,他們也是先行者。謝明友說,産業發展初期,一把寶劍賣100來塊錢就算高的,能賺個20塊錢,利潤就算可以了。慢慢的,當地有了專門跑營銷的人,因此鑄劍師們也可以選擇直接賣給這些經商者,自己隻安心在家鑄劍即可,“這樣的話,寶劍的賣價就稍微低一點”。
但造假又成了新的問題。在網絡上搜索“龍泉劍”,大量的提問都涉及到如何辨别真假,如何識穿騙局之類的。
沈新培就有過多次打假的經曆,但他強調說,打假,隻針對的是“外地人”。在沈先生眼中,在龍泉當地生産的寶劍就是龍泉寶劍。因為“當地生産”四個字,意味着生産者就是當地人或在當地有師承的外地人。
“哪家劍鋪多多少少都和我沈廣隆劍鋪有聯系,不是我徒弟,就是我徒弟的徒弟。”自己的人的事兒,關起門來就是一家子。
沈廣隆劍鋪講究傳承,每一代人從小便開始與寶劍打交道
不難發現,龍泉鑄劍師群體已然形成一張基于地緣、業緣的穩固社會關系網,而師徒制形成的拟親族關系則令這張關系網更加牢不可破,以至于成為一個可一緻對外的利益共同體。
他們會有意識地為新産品申請專利,保護群體利益。沈新培提到:“一次武術器材評比時,有人用的是我的乾坤劍,乾坤刀,我直接告訴對方,這個我有專利的,對方看過證書複印件以後,立馬就撤了。”
專利是為了防止龍泉以外的鑄劍師抄襲
專利的作用,有時候并非為了獨占版權或者防止同行盜用,而是一種自我保護,防止自己“被指侵權”。
鄒建明解釋說,專利申請下來其實是保護自己。比如别人萬一申請了一個圖案的專利,而他如果沒有申請,用了類似的圖案,就有可能被别人打假。
在外觀上,一個好的創意出來,能引得同行紛紛叫好,繼而便是相互借鑒,甚至是模仿,有意思的是,鑄劍師們對此卻并不在意。
“這個沒關系的,都是相互學習”。在鄒建明看來,“被學習”也是自己走在鑄劍前沿的證明之一。
鄒建明家世代為金匠,他自小跟着父親鄒芝璋學習鎏金、鎏銀、手工雕刻等寶劍紋飾技藝,“其實龍泉寶劍的外飾工藝,從一個平面雕花演變到立體雕花的工藝,就是從我家開始的。”
作為寶劍紋飾技藝的佼佼者,鄒建明不僅繼承了傳統手工技藝,更是擅長将古法雕刻與新型技術相結合,曾有多柄寶劍外觀、紋飾造型别具匠心巧思,被多家博物館借去巡展。
劍條、劍鞘以及寶劍造型均能體現鑄劍師的心思與設計
近幾年,借助電商平台,鑄劍師們開始活躍在抖音、快手等平台,通過直播與日常動态更新呈等具象化方式售賣龍泉寶劍,且銷量和營收尚可,以明友劍鋪為例,這一部分收入能占到年總收入的60%。
産業發展的影響,一方面是鑄劍行業從業人群的迅速擴大。沈新培會感慨:“現在很多新開的劍鋪都不認識了。”
另一方面,鑄劍師也面臨斷代危機。目前,絕大部分鑄劍師的年齡在50歲上下,願意學鑄劍的年輕人越來越少。
以謝明友的劍鋪為例,沿襲的是由10來個人組成的家庭作坊,半師徒、半雇工制将一批學徒招進來,最終也隻有1-2個人會簽字拜入師門。
當年謝明友18歲拜到沈新培門下學習鑄劍,心思很簡單,鑄劍苦歸苦,但與種田、割松香相比,算是高回報的營生。但謝明友那一代,學藝的方式大體還可看作師徒傳藝,而如今的授藝,更像是雇工幹活。
沈新培與謝明友師徒
現在,當地較大的劍鋪,從當地聘請兩三位大師傅,30-50個工人則是從全國各地而來,雇傭方式與薪資制度均采納的現代工廠的标準。
作為當地的特色支柱産業,龍泉青瓷寶劍技工學校還專門開設了專業,按照“學生—學徒—準員工—員工”的思路,試圖培養更多的高級技工。
這類模式,看似是師傅帶徒弟,實際上執行的是上崗培訓,最快的3-5個月即可上崗,所謂的“徒弟”更像是工廠生産線上的一環,對應的是技術工人。這與傳統鑄劍行業的鍛工、銅工與木工各有所長并不完全相同。技術工作隻需要對自己負責的工序動作熟練操作就可以,但傳統的鍛工、銅工、木工,除了專精一項外,還需要成為多面手,具備把握整個流程的能力。
鄒建明是技工學校的任課老師之一,“從頭到尾都是要教的,學生學得籠統一點,最多2年時間而已,學不了很多東西的,還是師傅帶着好。”
鄒建明在技校授課
鄒建明将外飾工藝傳授給徒弟們
總的來說,鑄劍行業,面臨着從師徒制向雇工制發展的趨勢。
但在大趨勢之外,手藝人們的關注重點,還是手藝的傳承和出新。
“沒有新東西,你就跟不上去了,這個最痛苦。”
對新創意的渴求,源于鑄劍行業的新探索。正所謂“變則通,通則久”。如今,鑄劍師們開始積極開發多種品類,影視劇周邊、遊戲道具,即使是在電競等看似毫不搭邊的領域裡,鑄劍師們的存在感也越來越強。
中國電競戰隊EDG 在《英雄聯盟》全球總決賽中奪得冠軍,捧回的大賽獎杯“銀龍杯”便是沈新培的作品。
古老的手藝,需要與流行文化交彙,才能釋放出更大的能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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