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果不是二十五年前習武騎馬跌傷了腿,又不幸而漸漸成為半身不遂的毛病,更不幸而接着又賦悼亡,那麼現在吳老太爺也許不至于整天捧着《太上感應篇》罷?
然而自從傷腿以後,吳老太爺的英年浩氣就好像是整個兒跌丢了;二十五年來,他就不曾跨出他的書齋半步!二十五年來,除了《太上感應篇》,他就不曾看過任何書報!二十五年來,他不曾經驗過書齋以外的人生!
第二代的“父與子的沖突”又在他自己和荪甫中間不可挽救地發生。而且如果說上一代的侍郎可算得又怪僻,又執拗,那麼,吳老太爺正亦不弱于乃翁;書齋便是他的堡寨,《太上感應篇》便是他的護身法寶,他堅決的拒絕了和兒子妥協,亦既有十年之久了!
雖然此時他已經坐在一九三○年式的汽車裡,然而并不是他對兒子妥協。
他早就說過,與其目擊兒子那樣的“離經叛道”的生活,倒不如死了好!他絕對不願意到上海。
荪甫向來也不堅持要老太爺來,此番因為土匪實在太嚣張,而且鄰省的共産黨紅軍也有燎原之勢,讓老太爺高卧家園,委實是不妥當。這也是兒子的孝心。
吳老太爺根本就不相信什麼土匪,什麼紅軍,能夠傷害他這虔奉文昌帝君的積善老子!
但是坐卧都要人扶持,半步也不能動的他,有什麼辦法?他隻好讓他們從他的“堡寨”裡擡出來,上了雲飛輪船,終于又上了這“子不語”的怪物——汽車。
正像二十五年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不能到底做成“維新黨”,使他不得不對老侍郎的“父”屈服,現在仍是這該詛咒的半身不遂使他又不能“積善”到底,使他不得不對新式企業家的“子”妥協了!
他就是那麼樣始終演着悲劇!但畢竟尚有《太上感應篇》這護身法寶在他手上,而況四小姐蕙芳,七少爺阿萱一對金童玉女,也在他身旁,似乎雖入“魔窟”,亦未必竟堕“德行”,所以吳老太爺閉目養了一會神以後,漸漸泰然怡然睜開眼睛來了。
汽車發瘋似的向前飛跑。吳老太爺向前看。
天哪!幾百個亮着燈光的窗洞像幾百隻怪眼睛,高聳碧霄的摩天建築,排山倒海般地撲到吳老太爺眼前,忽地又沒有了;
光秃秃的平地拔立的路燈杆,無窮無盡地,一杆接一杆地,向吳老太爺臉前打來,忽地又沒有了;
長蛇陣似的一串黑怪物,頭上都有一對大眼睛放射出叫人目眩的強光,啵——啵——地吼着,閃電似的沖将過來,準對着吳老太爺坐的小箱子沖将過來!
近了!近了!吳老太爺閉了眼睛,身都抖了。
他覺得他的頭顱仿佛是在頸脖子上旋轉;他眼前是紅的,黃的,綠的,黑的,發光的,立方體的,圓錐形的,——混雜的一團,在那裡跳,在那裡轉;
他耳朵裡灌滿了轟,轟,轟!軋,軋,軋!
啵,啵,啵!猛烈嘈雜的聲浪會叫人心跳出腔子似的。
來源:茅盾《子夜》第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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